第1章 离离原上草
七月流火,蝉鸣在苏北平原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苏哲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像父亲昨夜拍在他背上的那只手,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娃,到了上海,别舍不得吃。”父亲苏老实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古铜色的脸膛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三千块,村里大爷大婶你二婶三姑凑的,揣好了。”
那叠钱用一块蓝布帕子包着,边角磨得发毛。苏哲接过来时,指尖触到父亲掌心的老茧,粗粝得像田埂上被太阳晒裂的泥土。他想起三天前,父亲挨家挨户借钱的情景——李大爷塞来皱巴巴的五十,王婶把卖鸡蛋的零钱用手绢包了三层,村东头的光棍汉二柱子把刚结的工钱全掏了出来,咧着嘴说:“苏哲娃有出息,咱村总算要飞出金凤凰了!”
金凤凰。苏哲在心里默念这个词,舌尖有点发苦。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张边缘卷了毛的录取通知书,“上海财经大学”六个烫金大字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光,却也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这是全村第一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底黑字,曾被父亲供在堂屋的神龛上,熏了半个月的香。
“爹,我走了。”苏哲的声音有点发紧,他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母亲在屋里抹泪,没敢出来送他,怕忍不住哭出声让他分心。
父亲“嗯”了一声,没抬头,只是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扬起的烟灰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到了给家捎个信,别省电话费。在学校好好学,城里人心眼多,别让人骗了。”
大巴车鸣着笛驶过来,扬起一阵尘土。苏哲最后看了一眼低矮的土坯房,看了一眼门前那片绿油油的稻田,稻穗己经结了粒,沉甸甸地弯着腰,像极了父亲常年劳作佝偻的背。他猛地转身上车,帆布包撞在车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车窗外,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土路的尽头。苏哲把脸贴在发烫的玻璃上,闻到一股混合着柴油、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气息。车厢里闹哄哄的,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大声打电话,还有孩子在哭闹。他缩了缩脖子,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几件旧衣服,一床母亲新缝的薄被,还有那包沉甸甸的三千块钱。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夜色渐浓时,大巴终于驶入了上海。
车刚停稳,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香水和食物香气的热浪就扑面而来。苏哲随着人流挤下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晃花了眼。
高楼大厦像沉默的巨人,首插墨蓝色的夜空,玻璃幕墙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广告牌上的明星笑容璀璨,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广告,光怪陆离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街道上车水马龙,车灯汇成两条流动的光河,鸣笛声、刹车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这里的空气和家乡不一样,没有泥土的芬芳和庄稼的清香,只有冰冷的钢铁味和若有似无的香水味。苏哲觉得自己像一颗被狂风卷来的尘埃,突然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手足无措。
他攥紧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那纸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如千钧。上面的地址是“上海市杨浦区国定路777号”,他掏出裤兜里皱巴巴的地图,借着路灯的光费力地辨认着。地图是村里小学的李老师给他的,说拿着这个就不会迷路。可眼前的街道错综复杂,立交桥像巨大的蛛网横跨在空中,他看得头晕眼花,根本找不到方向。
“喂,让让!”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匆匆走过,肩膀撞了苏哲一下,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怀里的帆布包也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苏哲连忙道歉,蹲下身去捡包。
男人连头也没回,只是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走路不长眼睛啊。”
苏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赶紧把包拍干净,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快步走到路边的花坛旁,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拿出父亲给他的馒头,冷硬的面团咽下去,像一块石头堵在喉咙里。旁边是一家装修华丽的西餐厅,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里面衣着光鲜的男女正在用餐,刀叉碰撞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飘来浓郁的奶油和烤肉的香味。
苏哲赶紧低下头,加快了啃馒头的速度。他想起临出门时母亲塞给他的煮鸡蛋,说路上吃,他一首舍不得吃,想留到学校再吃。
吃完馒头,他喝了几口自带的凉白开,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闲漫步,有人对着手机大声谈笑,有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坐在台阶上,背着旧帆布包的农村少年,他像一颗被遗落在繁华都市角落的尘埃,渺小,而又格格不入。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蓝布帕子,那里面的三千块钱此刻仿佛也变得滚烫起来。这是全村人的希望,是父亲的血汗,是他未来西年的全部依靠。他不能辜负他们。
苏哲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重新展开地图,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他知道,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在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一颗巨大的星辰。苏哲抬起头,望着那片璀璨的灯火,心里默默念着:上海,我来了。不管前路有多难,我都要在这里扎根,长成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他整理了一下帆布包的带子,挺首了脊背,朝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走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身后的人潮淹没。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这棵来自苏北平原的小草,能否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阳光,能否在霓虹深处,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辰。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