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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海的秋夜裹着咸腥的海风，将观潮阁酒楼的霓虹揉碎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苏哲坐在包厢雕花红木椅上，指尖掐进掌心的褶皱里，面前的白瓷酒杯像一枚冰冷的月亮，倒映着张总金丝眼镜后眯起的眼。
"苏先生是爽快人，"张总用银质公筷夹起一片透亮的生鱼片，酱油在瓷盘里洇开深褐的纹路，"我们海创文旅的艺术街区项目，就需要您这样有锐气的创作者。"助理适时将合同推上前，烫金标题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冷光——《梧桐巷艺术区独家运营协议》，附件里密密麻麻的条款像一张织好的网，单是"乙方作品需经甲方审美审核"就让苏哲后槽牙发酸。
晓霖攥着帆布包带的手突然收紧，包上绣的雏菊被捏得变了形。她看见苏哲喉结滚动着灌下第三杯茅台，琥珀色液体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痕迹。三个月前他们在旧仓库刷墙时，他曾笑着说要让阳光在画布上跳舞，可现在那束光正被酒气蒸腾得模糊。
"张总，"苏哲放下酒杯时指节泛白，"关于作品代理权的期限......"
"哎——"张总突然拍手，穿红旗袍的服务员鱼贯而入，托盘里的大闸蟹还在冒热气，"先吃蟹，尝尝我们这儿的醉蟹，用的是十年花雕。"他亲自给苏哲剥蟹壳，肥美的蟹黄堆在白瓷碟里，"年轻人嘛，总要懂得让步，您看这蟹壳硬，里头的肉才鲜。"
晓霖听见苏哲袖口传来布料摩擦声，那道去年搬画架时被铁皮划伤的疤痕又在发烫。她踢了踢桌下苏哲的脚，却见他端起服务员新斟的白酒，杯壁上的冷凝水顺着指缝滴在合同边缘，将"独家代理二十年"的字样晕得模糊。
第七杯酒下肚时，苏哲眼前的旋转吊灯变成了调色盘里晕开的钴蓝。他听见晓霖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她的手在桌下拽他袖子，却被张总洪亮的笑声盖过："苏先生果然海量！这杯干完，场地租金给您打八折！"白酒灼烧着食道，胃里翻涌的灼痛突然化作尖锐的刺痛，他猛地捂住嘴，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走出酒楼时，秋雨突然倾盆而下。晓霖扶着苏哲踉跄前行，他的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酒气混着雨水砸在她颈间。"你疯了？"她的声音在雨幕里发颤，"他们就是看你急着签合同才灌酒！"苏哲突然靠在墙上剧烈咳嗽，喉间溢出的腥甜让晓霖瞳孔骤缩——他吐在青砖上的呕吐物里，浮着几缕刺目的血丝，像红梅落在墨纸上。
出租车在雨夜里疾驰，司机从后视镜里频频皱眉。晓霖用纸巾擦着苏哲嘴角的血迹，触到他滚烫的额头时手猛地一颤。他瘫在后座喃喃着什么，眼尾泛红得像被水彩浸染过，让她想起三年前在美院画室，他为了赶毕业创作三天没合眼，也是这样通红着眼眶说"再画一笔就好"。
工作室的旧空调发出"嗡嗡"低鸣。晓霖把苏哲安置在折叠床上，拧干的冷毛巾刚敷上额头就被体温烘得温热。她解开他衬衫领口，看见锁骨下方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是常年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胃炎印记，此刻在暖黄台灯光下像未愈合的伤口。
"傻子......"泪珠落在苏哲滚烫的脸颊上，被迅速蒸发。她跑遍三条街买来胃药和葡萄糖，回来时见他蜷缩着身子干呕，垃圾桶里的酒液混着血丝看得她心口发紧。后半夜雨停了，港口的汽笛声穿透晨雾，晓霖坐在床边数着他粗重的呼吸，每隔十分钟就换一次毛巾，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苏哲醒来时，头痛欲裂得像被画笔杆猛敲过。映入眼帘的是晓霖趴在床边的侧脸，眼下青黑浓重，睫毛上还沾着昨夜的水汽。"晓霖......"他声音沙哑地唤她，女孩猛地惊醒，撞翻了床头柜的水杯，玻璃碎片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你醒了？"她顾不上收拾，伸手探他额头，"还烧不烧？要不要喝水？"苏哲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自己手背上未干的泪痕，胃里突然一阵抽搐。"对不起......"他低声说，想起昨夜签合同时张总眼中的得意，和晓霖拽他袖子时颤抖的指尖。
晓霖转身去倒温水，背对着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苏哲，你记住，命比钱金贵。"她把水杯递给他，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去年刷墙时你说要让阳光跳舞，可要是你倒了，那面墙谁来刷？"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她发梢镀上金边，苏哲这才看见她手腕上多了道新疤，结痂的痕迹蜿蜒如蛇——是昨夜扶他时被墙角铁皮划伤的。
"合同我看过了，"晓霖收拾着垃圾桶，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他们要拿走七成作品收益，还要干涉创作方向，这和卖掉工作室没区别。"苏哲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胃里的灼痛感还在，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突然松动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那枚刻着莲花的玉坠此刻正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医院走廊的白炽灯。
"不签了。"他说，声音比刚才清晰些，"我们自己找场地，哪怕从小市集开始。"晓霖转过身，脸上挂着泪珠却笑了："这就对了，大不了我再去地下通道弹吉他，上次还赚了三百块呢。"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涌进屋子，墙上的星空画被照得发亮，风铃在穿堂风里叮当作响，星星影子在地板上轻轻晃动。
苏哲靠在床头，看着晓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昨夜的宿醉像一场荒诞的梦。那些在酒桌上堆起的笑脸，那些灼烧喉咙的辛辣，那些吐在雨地里的血丝，都在这一刻被晨光洗得淡了。他想起第一次租下仓库时，晓霖用易拉罐做的星星风铃，那时他们蹲在满地报纸里吃紫菜饭团，她说"以后我们要在海边办画展"。
"对了，"晓霖忽然从包里掏出个铁盒，"路过药店给你买的。"盒子里是胃药和暖宝宝，说明书上用红笔圈出了禁忌事项，盒底还压着张字条："再拿命换合同，我就把你的镉红颜料全扔海里。"苏哲忍不住笑了，牵动胃部伤口疼得龇牙，晓霖连忙过来扶他，指尖触到他后背时微微一颤。
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港口起重机开始新一天的运转。苏哲望着墙上那片星空，忽然明白真正的百炼成钢，不是咬牙吞血的孤勇，而是有人在你醉倒路边时，愿意用冷水毛巾敷着你的额头，说"傻子，命比钱金贵"。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晓霖手腕上的新疤，像触碰一枚淬火的勋章："以后，我们一起扛。"
晓霖的脸颊泛起红晕，转身去收拾碎玻璃的声音带着颤抖："谁要和你扛，我是怕没人给我调钴蓝色。"但她弯腰时，苏哲看见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像工作室后窗那道被雨洗过的虹。风铃继续在晨光里轻响，那些混着血丝的酒液，那些深夜里的咳嗽，都化作了成长的纹路，刻进两人交叠的时光里。
苏哲知道，前路或许仍有无数个需要举杯的夜晚，但只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即使在酒局上咽下再多委屈，回到工作室时，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有一片星空画在墙上，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比起合同上的红章，更重要的是胸腔里跳动的、不肯弯折的心脏。而这，才是岁月赋予他们最坚韧的钢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