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像个巨大的蒸笼,把十平米的出租屋焐得密不透风。苏哲回到家时,额发己被汗水黏在眉骨上,外卖箱的背带在T恤上勒出两道深色的汗渍。天花板的霉斑又扩大了些,青黑色的纹路在水迹里蜿蜒,像谁用墨汁在剥落的墙皮上随意画了幅抽象地图。他踢掉湿透的运动鞋,脚趾刚碰到地板就缩了回来——水泥地渗着潮气,凉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隔壁的咳嗽声又响起来了,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听起来像台破风箱在拉锯。这声音从他搬来那天起就没停过,有时轻有时重,总在深夜里幽幽地钻出来,让这逼仄的空间更显空荡。苏哲曾在楼道里遇见过咳嗽的主人一次,是个穿黑裙子的女人,低着头匆匆走过,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留下一道纤瘦的背影和若有似无的廉价香水味。
他拧开自来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总算压下了喉咙里的燥热。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细密的胡茬,左颧骨上还留着昨天送单时被电动车蹭出的红痕。他想起白天面试时HR盯着他脸上的疤,那眼神像在看一件有瑕疵的二手商品。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苏哲愣住了,这栋楼的邻居向来互不打扰,除了收房租的老太太,几乎没人会敲他的门。他警惕地透过猫眼看去,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总在深夜咳嗽的女人。
她仰着头,似乎在看门牌,路灯透过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比苏哲想象中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皮肤很白,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却涂着鲜艳的红色,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梅花。她手里提着个大帆布包,包带己经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缀满亮片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一闪的,像落了满身的星光。
“请问……是302吗?”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苏哲打开门,一股淡淡的烟味混着洗发水的清香飘了进来。“我是隔壁301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门,“我家的灯泡坏了,想问问你有没有备用的?”
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望着他,瞳孔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苏哲这才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还有手腕上若隐若现的淤青。“我……我找找看。” 他侧身让她进来,屋里的霉味似乎让她微微蹙了下眉。
出租屋太小了,她一进来,空气都显得更局促了。她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没往里走,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招聘广告,还有桌上吃剩的半袋泡面。苏哲翻箱倒柜地找灯泡,心里有些窘迫,觉得这逼仄的空间连同自己的狼狈,都被她看了去。
“没找到就算了,” 她轻声说,“可能是我记错了,谢谢你啊。” 她转身要走,帆布包却不小心撞到了墙角的水桶,桶里的脏水晃了出来,溅到了她的裤脚上。
“哎呀,对不起!” 苏哲连忙道歉,拿起抹布去擦。她却像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回去擦就好。” 她的动作很慌乱,苏哲这才看清她手腕上的淤青,形状像是手指掐出来的。
两人一时无话,楼道里只有隔壁传来的电视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帆布鞋的边缘磨得发白,和苏哲的那双差不多。“你……你是送外卖的?” 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 苏哲点点头,“有时候也做代驾。”
“我就觉得眼熟,” 她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在酒吧上班,有时候下班晚了,会看到你们在路边等单。” 她说“酒吧”两个字时,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屋里的灯猛地闪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彻底灭了。
“停电了。” 苏哲说。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照亮两人模糊的轮廓。女人轻轻“啊”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害怕。“别怕,” 苏哲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她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都发白了。
“我家好像也停了。” 她小声说,“这破楼,一到台风天就停电。”
台风。苏哲这才注意到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是有人在用力拍打。“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待会儿?” 苏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等雨小点再回去。”
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苏哲把唯一的椅子让给她,自己坐在床沿上。手电筒的光太暗,他索性把手机放在桌上,屏幕的光映出两人之间尴尬的距离。
“我叫苏哲,苏州的苏,哲学的哲。”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
“我叫晓霖,拂晓的晓,甘霖的霖。” 她回答,声音比刚才放松了些,“他们都叫我晓晓。”
晓霖。苏哲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含着一颗清凉的薄荷糖。他想问她为什么会有淤青,想问她在酒吧做什么工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黑暗里,有些问题似乎不该被提起。
“你饿吗?” 苏哲突然想起什么,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最后一包泡面,“我这儿还有包红烧牛肉味的,咱们可以分着吃。”
晓霖看着那包皱巴巴的泡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好啊,我最喜欢吃红烧牛肉味了。”
苏哲去楼道里的公共水龙头接水,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回来时,晓霖己经把泡面碗找了出来,正用纸巾仔细地擦着。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她低头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红色的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专注而温柔。
水在酒精炉上慢慢烧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脸。苏哲把面饼掰成两半,晓霖则熟练地撕开调料包,把粉包和油包都倒了进去。“我以前在宿舍的时候,最喜欢和室友一起泡方便面了,” 她说,“那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是一包泡面解决不了的。”
“是啊,” 苏哲点点头,“我上大学的时候,没钱了就靠泡面度日,那时候觉得红烧牛肉味就是人间美味。”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驱散了一些黑暗带来的压抑。面泡好了,苏哲把大碗递给晓霖:“你多吃点,看你这么瘦。”
晓霖接过碗,却只挑了几根面,把大块的牛肉都夹给了苏哲:“你工作辛苦,要多吃点肉。” 她的动作很自然,像是做了很多次。苏哲看着碗里的牛肉,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们就着手机屏幕的光,小口地吃着泡面。汤很烫,喝下去却暖了胃,也暖了心。窗外的风雨依旧肆虐,屋里却因为这一碗泡面,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我今天……打碎了一瓶洋酒,” 晓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赔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她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那酒好贵啊,我看着标签上的零,眼睛都花了。”
苏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听着。
“不过也没关系,” 她很快抬起头,朝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倔强,“碎都碎了,哭也没用。大不了我多跳几场舞,多赚点钱就是了。”
闪电再次照亮房间,苏哲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光,那是一种在困境中挣扎却不肯熄灭的光,像荒野里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你跳的舞一定很好看。” 苏哲由衷地说。
晓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的笑容很灿烂,像雨后初晴的太阳:“真的吗?我小时候就喜欢跳舞,那时候在老家,没有舞蹈教室,我就在田埂上跳,对着稻田跳,对着大山跳。”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我想着,等我赚够了钱,就去报个正规的舞蹈班,好好学一学。”
苏哲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黑暗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在这个逼仄潮湿的出租屋里,在这场肆虐的台风夜里,他遇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在城市里挣扎的灵魂。她像一颗被埋在尘埃里的星星,虽然暂时被黑暗笼罩,却依然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面吃完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晓霖把碗洗干净,放回原处。窗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一些,远处的天边偶尔能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该回去了,” 晓霖说,“谢谢你的泡面,苏哲。”
“不客气,” 苏哲站起来,送她到门口,“路上小心。”
晓霖点点头,转身走进黑暗的楼道。苏哲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手里还残留着泡面碗的余温。
他关上门,屋里又恢复了黑暗,但他却觉得没那么冷清了。天花板的霉斑似乎不再那么狰狞,隔壁的咳嗽声也好像远了一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吹在脸上很舒服。
远处的高楼大厦依旧亮着灯,像一片璀璨的星海。苏哲知道,在那片星海里,有属于他的位置,也有属于晓霖的位置。也许现在他们还只是两颗不起眼的小星星,被淹没在城市的霓虹里,但只要心中的光不灭,总有一天,他们会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平息的风雨声,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他想起晓霖说的“在田埂上跳舞”,想起她眼里闪烁的星光,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也许,这逼仄的蜗居里,也能有属于他们的微光。也许,在这坚硬的城市里,他们能互相取暖,一起找到通往星辰的路。
苏哲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这是他来上海后,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梦里,他看到晓霖在一片金色的稻田里跳舞,阳光洒在她身上,亮片裙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真正的星辰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