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夜骑士

暮色像一块被揉皱的灰布，终于彻底覆盖了上海的天际线。苏哲站在写字楼楼下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刚收到的代驾工牌，塑料壳子硌得掌心生疼。工牌上的照片是他昨天在便利店快照机前拍的，像素粗糙的镜头里，他穿着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白衬衫，领带系得太紧，勒出喉结僵硬的弧度。

手机APP里跳出第一单指派，地址在陆家嘴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苏哲深吸一口气，跨上那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电动车。车轮碾过路边的梧桐落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在霓虹流淌的夜色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单薄。

酒店门口的旋转门像个巨大的水晶轮，映出苏哲拘谨的影子。他刚把电动车停在指定区域，就有门童皱着眉走过来：“喂，那边去，别挡着客人车道。”苏哲连忙把车往角落推了推，车把上挂着的旧头盔晃了晃，露出里面缝补过的衬里。

大厅里香氛的味道甜得发腻，与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格格不入。他按照APP提示找到包间号，敲门时指尖都在发抖。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雪茄味扑面而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踉跄着靠在他肩上：“小师傅，快…送我回家，小费少不了你的。”

男人的体重压得苏哲一个趔趄，西装袖口蹭到对方胸前的酒渍，黏糊糊的。他扶着男人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地毯厚得能陷住脚，让他想起老家晒谷场的软泥，只是这里闻不到稻谷的清香，只有金钱发酵后的奢靡气息。

停车场的豪车像沉默的巨兽，男人指着一辆黑色宾利：“就那辆。”苏哲拿出鞋套套在脚上，弯腰打开车门时，额头差点撞到车门框。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古龙水的味道，中控台上的时钟显示着凌晨一点，数字蓝光照在男人油光锃亮的脸上。

“开快点，赶时间。”男人把腿搭在副驾驶座上，皮鞋尖差点踢到苏哲的胳膊。苏哲系好安全带，手指在陌生的操控台上摸索，手心沁出的汗让方向盘有些打滑。他想起大学时在驾校练车，教练骂他“手脚不协调”，如今却要驾驭这价值百万的钢铁机器，心里像揣着只兔子。

车子驶入黄浦江畔的隧道，灯光在车窗上拉出流动的光带。男人在后座打起了呼噜，嘴角溢出的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真皮座椅上。苏哲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模糊不清，只有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苏哲的光，其余部分都被这奢华的车厢吞噬了。

“喂，开错路了！”男人突然惊醒，指着前方的岔路口怒吼，“我让你走延安路高架，你怎么拐到外滩来了？”苏哲心里一紧，连忙道歉：“对不起先生，我…我刚来上海不久，路况不太熟。”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赶紧绕回去，耽误了我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苏哲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额角的汗珠滴在仪表盘上。他想起求职时HR说的“我们需要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原来连开个车，都需要“本地”这个无形的标签。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车窗外掠过，灯光璀璨如梦幻，可他连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只想着快点把这位“上帝”送到目的地。

终于把车停在一栋临江别墅前，男人扔出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苏哲接过钱，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钞，上面还带着男人的酒气。他想说“谢谢”，可对方己经砰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别墅，留下苏哲一个人站在空旷的 driveway 上。

江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冷了他额角的汗。他抬头望去，别墅二楼的落地窗里，男人正和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女人拥抱，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红玫瑰，在灯光下开得热烈。苏哲低下头，把那张百元大钞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是他今晚的收入，够付半个月的水电费。

下半夜的订单渐渐多了起来。他送过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她们在后座用英文聊着名牌包，香水味呛得他首咳嗽；也送过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他们一边打电话谈着千万级的项目，一边把喝剩的咖啡随手扔在脚垫上；还送过醉醺醺的大学生，他们拍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说“师傅你人真好”，转头却把呕吐物吐在了车门上。

最难忘的是一个雨夜，他接到一个从酒吧出来的客人。男人穿着考究的风衣，却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左右摆动的声音。路过一家便利店时，男人突然说：“停一下。”

苏哲以为他要下车，却见他冒雨跑进店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伞，塞到苏哲手里：“师傅，你晚上还要跑，别淋感冒了。”那把伞是最普通的格子图案，伞骨还有点弯，但苏哲接过时，却觉得比任何奢侈品都要沉重。他想谢谢，男人却己经重新坐回车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酒后的一时兴起。

凌晨西点，苏哲把电动车停在出租屋楼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肩上的代驾马甲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酒渍和雨水。他摸出钥匙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霓虹微光摸索上楼。走到二楼时，脚下踢到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掉了钻的发卡，塑料材质，在暗处发着廉价的光。

他想起刚才那个送伞的男人，想起他空洞的眼神，突然觉得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人是豪车后座的主宰，有人是雨夜街头的送伞人，而他自己，不过是这暗夜中穿梭的骑士——一个没有铠甲，没有战马，只有一辆破旧电动车和一身疲惫的“骑士”。

打开房门，霉味混合着泡面味扑面而来。他把代驾马甲挂在门后，掏出今晚赚的钱，一张张抚平，数了两遍——西百二十块。他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微信：“妈，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公司开夜班车，挺安全的，别担心。”

发完信息，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凌晨的上海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沉寂。远处的东方明珠塔依旧亮着，像一颗孤独的星辰，悬在城市的上空。苏哲望着那片璀璨的灯火，想起父亲说的“城里的星星比乡下亮”，可他此刻觉得，那些霓虹灯光再亮，也照不进他心里的角落。

他脱下湿透的衬衫，露出背上被电动车坐垫磨出的红印。镜子里的男人瘦了很多，锁骨突出，眼神里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是疲惫，是隐忍，还有一丝不甘被磨灭的倔强。

桌上的闹钟指向五点，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苏哲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干净的T恤，他还要去赶早市的兼职，给一家菜摊搬菜。代驾的工作是夜晚的营生，而白天，他需要另一份工作来填满那些清醒的时光，来赚取那些沉甸甸的、带着汗味的钞票。

走出楼道时，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对面的高楼大厦上。苏哲戴上头盔，跨上电动车，车轮再次碾过梧桐落叶，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坚定。或许他不是什么暗夜骑士，只是一个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但只要还能骑行在这城市的街道上，只要还能看到每天的日出，他就还有力气，去追逐那些藏在霓虹深处的星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清晨的凉意。苏哲握紧车把，电动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像一滴水珠融入大海。在这片浩瀚的钢铁森林里，他这颗来自苏北平原的尘埃，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自己的“骑士”传奇——哪怕没有荣耀，只有汗水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