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的尾音在凌晨三点仍碾过窗棂,将玻璃震得嗡嗡作响。苏哲摸黑给酒精炉添了块固体酒精,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亮晓霖垂在额前的湿发。她把舞裙搭在椅背上,廉价亮片在火光里碎成点点流萤,裙角还沾着昨晚被酒渍洇出的暗痕。
“这裙子跟了我三年,”她用牙签挑开泡面里的脱水蔬菜,语气像在说一位老友,“第一次上台穿它,领班说我像根插错花瓶的狗尾巴草。”窗外闪电劈下,刹那间照亮她手腕上未消的淤青——那是前天被醉酒客人拽出来的指印。
苏哲把唯一的搪瓷杯推过去,里面是刚泡开的速溶咖啡,褐色的液体在微光中漾着涟漪。他想起昨夜她蹲在楼道里补妆的样子:从帆布包里摸出 cracked 的粉饼,对着消防栓的镜面细细抹匀,睫毛膏刷到第三遍时,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手一抖,眼线在眼角拉出歪歪扭扭的尾巴。
“我爹要是知道我在这种地方跳舞,”晓霖突然笑了,笑声被风雨声撕得细碎,“能从坟里爬出来打断我的腿。”她顿了顿,用指甲刮着杯沿的茶垢,“可他不知道,这里的酒保都比老家代课老师挣得多。”
酒精炉的火芯爆出轻响,苏哲想起自己藏在床底的大学成绩单,塑封膜上落了层薄灰。上周他把证书铺在桌上擦灰时,晓霖正好推门进来,指着“优秀毕业生”的烫金字说:“这玩意儿能换碗热汤面不?”当时他看着她鞋跟磨出的洞,突然说不出“能”字。
“我昨天送单到外滩,”他岔开话题,往她碗里多夹了块脱水牛肉,“看到有人在拍婚纱照,新娘的头纱让风吹得缠在栏杆上,像张破渔网。”晓霖噗嗤笑出声,咖啡溅在虎口,她慌忙用袖子擦,却蹭到了手腕的淤青。
沉默在雨声里漫开。苏哲摸到枕头下的代驾工牌,塑料壳子还带着体温。凌晨一点他送完最后一单,在便利店门口看见晓霖蹲在台阶上啃冷面包,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把刚买的热包子塞给她时,她指尖的冻疮正渗着血珠。
“你说人为什么要往大城市挤呢?”晓霖突然抬头,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我老家的油菜花田望不到边,春天时蜜蜂能把人蜇得满田跑。”她比划着,袖口滑上去,露出手肘内侧淡青色的血管,像极了出租屋墙上蔓延的霉斑。
苏哲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杯子又往前推了推。他想起父亲寄来的信,信纸背面还印着稻穗的压痕,那句“城里不好就回来”被母亲偷偷改成了“缺啥跟妈说”。窗外的风突然变猛,将晾在楼道的内衣吹得拍打玻璃,晓霖慌忙起身去关窗,脚踝撞到桌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帮你看看?”苏哲蹲下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到她脚踝肿起老高,青紫处还沾着干涸的泥渍。他翻出房东留下的过期红花油,指尖触到皮肤时,感觉到她猛地一颤。“大学时打篮球崴过脚,队医教过我怎么按。”他故作轻松地说,却在她倒抽气时红了耳根。
晓霖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送外卖时被电动车蹭伤的疤痕。“苏哲,”她的声音带着水汽,“你说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闪电再次劈下,在她瞳孔里碎成万点银芒。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她眼底摇晃,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酒精炉的火渐渐熄了,泡面的余温从搪瓷杯底慢慢散去。苏哲摸到床头柜里的半袋红糖,想给她冲杯糖水,却发现水壶早空了。晓霖突然笑起来,指着他衬衫上的油渍:“你这衣服跟我舞裙一样,都是洗不掉的故事。”
楼道里传来邻居早起的咳嗽声,像某种潮湿的暗号。晓霖挣扎着站起来,把舞裙塞进帆布包,亮片掉了几片在地上,像被揉碎的星星。“我得去赶早市摆摊了,”她把头发胡乱挽起,露出后颈细密的绒毛,“卖发卡,五块钱三个,都是我从废品站捡的材料做的。”
苏哲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突然想起昨夜她趴在桌上画设计图的样子——用铅笔在外卖单背面勾勒着发卡的样式,说要做出“能发光的星星”。他追到楼道,把身上仅剩的五十块塞给她,却被她推了回来:“留着买双防水鞋吧,看你鞋头都能养鱼了。”
台风后的清晨带着咸腥的水汽,晓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时,苏哲听见她轻轻哼起歌。那调子他没听过,却觉得像极了老家稻田里风吹过的声音。他回到屋里,看到地上的亮片还在闪光,便弯腰捡起来,用纸巾包好,塞进了抽屉深处。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阳光刺破云层,在对面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彩虹。苏哲走到窗边,看见晓霖正推着装满发卡的小推车往巷口走,脚踝的伤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依然把腰板挺得笔首。
他突然想起大学选修课上,老师讲过的“同是天涯沦落人”。那时他对着PPT上的古诗注解打瞌睡,如今却觉得这七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他和晓霖的血肉里。他们是这城市里两棵歪歪扭扭的野草,根须在水泥缝里缠在一起,共享着同一片稀薄的阳光。
抽屉里的亮片隔着纸巾硌着掌心,苏哲打开地图,指尖划过上海的轮廓。他想起晓霖画设计图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啃冷面包时倔强的侧脸,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也许他们不能改变风的方向,不能阻止雨的降临,但至少可以一起,在这逼仄的楼道里,分享一碗泡面的温暖,收集那些掉落的星星。
苏哲穿上那双“能养鱼”的运动鞋,把代驾工牌挂在脖子上。出门时,他在楼道拐角捡到晓霖掉落的发卡——一枚用易拉罐拉环做的星星,边缘还带着毛刺。他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觉得那点金属的凉意,竟也成了某种前行的勇气。
巷口的晓霖正在摆地摊,阳光落在她新做的发卡上,塑料星星反射出细碎的光芒。苏哲走过去,帮她把“五元三个”的牌子摆得更显眼些,她抬头看他,眼角的笑纹里还带着昨夜未散的疲惫,却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想落泪。
“今天城管该不会来了吧?”她打趣道,手指无意识地着推车把手。苏哲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帮她把歪了的发卡摆正。他知道,风雨总会过去,就像这台风夜终会迎来黎明,而他们这两颗落在霓虹深处的尘埃,也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