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像一块浸透冰水的抹布,猛地甩在城市的脸上。苏哲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高,还是有冷风顺着领口钻进来,刮得脖颈生疼。电动车的仪表盘显示电量只剩两格,红色的警示灯在雨夜里一明一灭,像他此刻悬着的心。
这是他做外卖员的第三个月。从代驾转到外卖,不过是从一种深夜的奔波换成了全天候的疾驰。保温箱里装着三份麻辣烫,热气透过箱体缝隙散出来,在他后背凝成一层潮湿的暖意,却驱不散指尖的冰凉。手机APP里不断传来“您的订单即将超时”的提示音,像一把小锤子,在他太阳穴上敲个不停。
“师傅,我这单都快半小时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到?”电话那头的女生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苏哲看着导航上还有两公里的距离,又看了看前方因交通事故堵死的路口,心里一沉:“对不起女士,前方堵车,我马上想办法绕路,最多五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他猛地拧动电门,电动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打了个滑,差点摔倒。雨越下越大,不是夏天那种酣畅的暴雨,而是带着冰粒子的冷雨,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镜片上很快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模糊不清。他想起老家的冬天,母亲总会在他上学前塞一个暖手宝,现在握在车把上的手,己经冻得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刹车的力度。
他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试图抄近路。弄堂里积着水,电动车碾过,溅起的泥点甩在裤腿上。两边的老式居民楼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有窗户打开,飘出饭菜的香气,那是属于别人的温暖。他己经记不清多久没正儿八经吃过一顿热饭了,每天的伙食就是便利店的冷包子,或者趁等单的间隙泡一碗最便宜的袋装泡面。
终于赶到小区门口,他抓起保温箱就往楼上跑。楼道里没有电梯,七楼,他背着二十多斤重的保温箱,一步两个台阶往上冲。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滴落,模糊了视线,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跑到五楼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在楼梯扶手上,保温箱里的汤汤水水晃荡起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怎么才来?!”门猛地被拉开,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香水味混着怒气扑面而来,“我这麻辣烫都凉透了,还怎么吃?”苏哲把保温箱递过去,想说“里面应该还是热的”,却看见女人嫌恶地皱着眉,后退了一步:“算了算了,不用了,我申请退款,你走吧。”
“别啊女士,”苏哲急了,伸手想拦住她,“我……”话没说完,女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苏哲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箱,雨水顺着裤脚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手机APP里跳出退款申请的提示,这单不仅白跑了,还要倒扣配送费。苏哲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楼道里很暗,只有拐角处一盏昏黄的声控灯,时不时闪烁一下。他想起刚才女人看他时那种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想起她那句“乡下人,懂不懂规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股酸水涌上喉咙。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首到手机又响起新的订单提示音。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和灰尘,打开保温箱,里面的麻辣烫果然己经凉了,油花凝结在汤面上,像一层灰色的薄膜。他拿出其中一份,蹲在楼梯间,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拿起筷子,扒拉了一口。面条又冷又硬,调料包的味道也变得奇怪,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首到把整份麻辣烫吃完,胃里才稍微暖和了一点。
下楼时,他看见一个环卫工阿姨正在扫楼道,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阿姨抬头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小伙子,擦擦吧,看你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袋子里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巾,苏哲接过来,指尖触到纸巾上残留的暖意,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谢谢您,阿姨。”他低声说。阿姨笑了笑,露出一口豁牙:“谢啥,都是在外头跑的人,不容易。这天儿,赶紧送完回家歇着吧。”
骑着电动车离开小区,雨小了一些,但风更紧了,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苏哲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进去买了杯热豆浆。捧着滚烫的纸杯,暖意从指尖慢慢蔓延到全身,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便利店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微笑着说:“今夜气温将降至零下,请注意防寒保暖。”
零下。苏哲想起自己那床薄得像纸片的被子,想起出租屋窗户上的缝隙,风一吹就呜呜作响。他喝完豆浆,把杯子扔进垃圾桶,重新跨上电动车。APP里又有新的订单,是送到外滩附近的一栋写字楼。
外滩的夜景依旧璀璨,万国建筑群的灯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江面上的游船缓缓驶过,留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水痕。苏哲骑着电动车,在观光的人群中穿梭。有人举着相机拍照,有人依偎着看江景,他们的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与他一身的狼狈格格不入。
他停在写字楼楼下,给顾客打电话。“我到了,您在哪?”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男声:“你上来吧,28楼,A座。”苏哲看了看紧闭的玻璃门,保安拦住他:“外卖员走员工通道,那边。”
员工通道在写字楼侧面,是一条阴暗的小巷。苏哲推着电动车走进去,脚下踩着不知什么东西,黏糊糊的。电梯里挤满了穿着西装的白领,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和苏哲身上的雨水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
28楼到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他找到A座,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眼里布满血丝,桌上堆着厚厚的文件。“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男人接过外卖,还递给他一瓶热咖啡,“这天儿太遭罪了,谢谢你啊。”
苏哲愣住了,接过咖啡,瓶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不……不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男人笑了笑:“我也是从外地来的,知道这行不容易。快回去吧,外面冷。”
关上门的瞬间,苏哲听见里面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还有一句轻轻的叹息。他握着那瓶热咖啡,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融化了。原来在这冰冷的写字楼里,也有温暖的存在。
下楼的时候,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雨水,冲锋衣上满是泥点,狼狈不堪。但他手里握着那瓶热咖啡,暖意在身体里慢慢扩散开来。他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笑容,想起环卫工阿姨递来的纸巾,想起父亲那句“娃,熬过去就好了”。
是啊,熬过去就好了。就像老家田埂上的野草,哪怕被狂风暴雨摧残,只要根还在,春天一到,照样能长出新的嫩芽。
走出写字楼,风依旧很大,但苏哲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把热咖啡揣进怀里,跨上电动车,汇入夜晚的车流。手机APP里又跳出新的订单提示,他看了一眼地址,发动车子,朝着下一个目的地驶去。
雨还在下,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像一片片破碎的月光。苏哲的身影在光影中穿梭,电动车的尾灯在雨夜里拉出一道微弱的光带,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那些藏在霓虹深处的星辰何时才能照亮他的路。但他知道,只要还能握住车把,只要还能感受到怀里那瓶咖啡的余温,他就不能停下脚步。
疾风知劲草。越是猛烈的风,越能考验草的韧性。苏哲觉得自己就像那株在寒风中挺立的野草,虽然渺小,虽然卑微,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在这片钢铁森林里,顽强地生长下去。
路过一家花店,橱窗里的红玫瑰开得正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醒目。苏哲放慢车速,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骑去。他想,等哪天赚够了钱,一定要买一束最大最红的玫瑰,送给妈妈,告诉她,儿子在上海,挺好的。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冬天特有的清冽气息。苏哲紧了紧衣领,加快了车速。前方的路还很长,夜色还很浓,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少了一丝迷茫。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停下脚步,总会等到日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