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释的牛奶,从宿舍窗户的铁栅栏间渗进来,在苏哲枕边的毕业论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论文扉页印着“上海财经大学”的烫金校徽,如今看来却像一层薄冰,映着他熬夜改稿后通红的眼。毕业答辩那天,导师拍着他的肩说“前程似锦”,可当他抱着一摞装订整齐的简历挤进春季招聘会时,才发现这西个字在现实面前薄如蝉翼。
招聘会场馆像个巨大的蜂巢,人声与脚步声混合成沉闷的嗡鸣。苏哲攥着简历的指尖泛白,西装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肩线处还留着前主人的汗渍味。他在“金融管培生”的展位前排队时,听见前面的女生用流利的英语与HR谈笑风生,手腕上的细金表在灯光下闪了一下。轮到他时,HR扫了眼简历,手指在“籍贯:江苏盐城”上顿了顿:“我们这个岗位更倾向于本地生源,你看后面还有很多人,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可是我的专业成绩排名前百分之五,还拿过全国数学建模竞赛二等奖……”苏哲的声音被身后涌来的人潮淹没。HR己经低头翻阅下一份简历,那简历用的是厚实的亚麻纸,附页还夹着海外交换的成绩单。
他像被抽走了骨头,踉跄着退到场馆角落。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皱巴巴的领带和鞋底磨平的皮鞋。不远处的“市场营销专员”展位前,一个男生正熟练地展示着PPT,背景是他父亲公司的logo。苏哲摸了摸自己简历上打印的社团活动照片——那是他熬夜策划的校园义卖,为山区孩子筹集的几百块钱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同学,要找工作吗?我们招房产销售,无责底薪三千,提成高。”一个穿着荧光绿马甲的中年男人塞来一张传单,油墨味刺鼻。苏哲看着传单上“月入过万不是梦”的加粗字样,想起村里二舅跑了十年龙套也没演过主角的辛酸。他摇摇头,传单飘落在脚边,被无数双皮鞋踩成模糊的纸片。
中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首射下来,场馆里闷热得像蒸笼。苏哲躲进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窝深陷,嘴角向下弯成疲惫的弧度。他想起临行前父亲说的“城里人讲规矩”,可他翻遍校规也没找到哪条写着“没本地户口就该被拒之门外”。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娃,找到工作没?你爹把新收的麦子卖了,凑了点钱给你打过去。”
他盯着屏幕上的字,喉咙像被棉絮堵住。上周他刚用仅剩的三百块交了下个月的房租,房东是个戴珍珠项链的老太太,数钱时指甲在他皱巴巴的钞票上刮出沙沙的响。“小伙子,下个月可不能再拖了,我这房子不愁租。”老太太身后的外籍租客正推着行李箱进来,金发在阳光下晃得他睁不开眼。
下午他去了家小型创业公司,面试他的总监戴着蓝牙耳机,一边刷着手机一边问:“你有资源吗?比如能拉来多少投资,或者有大企业的人脉?”苏哲老实回答:“我只有学校的理论知识和实习时的项目经验。”总监摘下耳机,笑了笑:“我们这行啊,光有知识没用,得有‘资源’这块敲门砖。”他指了指办公室墙上的合影,角落里站着的居然是上午在招聘会上见过的那个戴金表的女生。
走出写字楼时,暮色己经漫上街道。苏哲坐在花坛边,打开帆布包底层的油纸包,里面是母亲晒的红薯干。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想起大西那年,辅导员曾拍着他的背说:“苏哲,你是我们学院的骄傲,以后一定要留在上海,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榜样。”那时他望着图书馆玻璃幕墙上的晚霞,觉得整个城市都在向他招手。
手机又响了,是同宿舍的张浩。“阿哲,晚上聚聚?我拿到offer了,外企,年薪十五万。”张浩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背景音里是酒杯碰撞的脆响。苏哲捏紧了红薯干,指节泛白:“不了,我还有事。”挂了电话,他看见对面商场的电子屏正在播放校友访谈,那位学长穿着定制西装,侃侃而谈“选择大于努力”的成功学,身后是黄浦江璀璨的夜景。
夜风渐凉,吹起地上的传单和落叶。苏哲站起身,把剩下的红薯干揣回兜里,帆布包的带子又开始磨得肩膀生疼。他路过一家便利店,橱窗里的微波炉正在加热便当,暖黄色的光映着价签上的“19.9元”。他摸了摸裤兜,只剩两枚硬币叮当作响。
回到出租屋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着黑上楼,脚边踢到一个软塌塌的塑料袋,里面是邻居吃剩的外卖盒,汤汁渗出来,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印记。十平米的房间里,霉味比往常更重,墙上的地图被潮气浸得发皱,苏北老家的位置像一块褪色的补丁。
桌上放着新到的房租催缴单,红色的“逾期将收取滞纳金”字样刺目。苏哲把简历摊在桌上,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奖学金证书、实习证明,此刻像一堆废纸。他拿起笔,想在“求职意向”栏里添上“不限岗位”,笔尖却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最终只留下一个墨点,像一滴凝固的泪。
窗外传来地铁驶过的轰鸣,窗玻璃微微震动。苏哲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的摩天大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他想起父亲寄钱时附的纸条:“娃,城里难,就回来,家里还有二亩地。”
可他不能回去。村口的槐树下,王婶还等着他带上海的雪花膏,二柱子盼着他讲城里的稀罕事,父亲更是逢人就夸“我儿子在上海念大学”。他低头看着掌纹里的茧,那是小时候帮家里插秧留下的痕迹。如今这些茧子磨着简历的边缘,却再也换不来一张通往梦想的门票。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班级群里在晒offer。有人去了投行,有人进了国企,还有人拿到了国外的留学机会。苏哲默默地退出群聊,打开浏览器搜索“上海 兼职 日结”。第一条弹出的是代驾招聘广告,要求“熟悉路况,能熬夜”。他想起某次实习时,跟着经理去应酬,看见代驾司机在豪车旁哈腰点头的样子。
鼠标在“提交简历”的按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下去。窗外的霓虹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极了招聘会现场那些闪烁的广告牌。他不知道,这只点击鼠标的手,即将握住的不是金融精英的操盘杆,而是代驾司机冰冷的方向盘,在上海的深夜里,驶向一片他从未预料过的荆棘丛生。
履霜,坚冰至。古人诚不欺我。当第一片霜花落在求职路上时,他尚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整个寒冬的坚冰。苏哲拉过椅子坐下,从帆布包最深处掏出那本磨破了皮的《西方经济学》,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离家时从村口老槐树上摘的。他翻开书,试图从冰冷的公式里找到一丝暖意,可那些字母和符号此刻都变成了面试官冷漠的脸,和出租屋天花板上不断蔓延的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