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苏哲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柏油路笔首地延伸向远方，两旁闪过的不再是记忆中斑驳的土墙，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塑料大棚，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车载导航里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着“前方五百米左转”，却盖不住他耳畔呼啸而过的风，那风声里裹挟着少年时奔跑的喘息，裹挟着母亲唤他回家吃饭的绵长乡音。
十五年了。后视镜里，黑色轿车的车身映出蓝天白云，也映出他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几缕白发。出发前，他特意去商场买了件藏青色中山装，熨烫得笔挺。如今坐在车里，却觉得衣领有些紧，勒得他呼吸不畅。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冠愈发稀疏，枝桠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像是老人脖颈间松垮的围巾。苏哲缓缓踩下刹车，引擎声戛然而止。蝉鸣声瞬间灌满耳膜，恍若回到了某个夏日午后，他躺在树荫下偷懒，听着蝉鸣数天上的云朵。
车门打开的瞬间，热浪裹挟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苏哲挺首脊背，理了理袖口，抬脚跨出车门。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路边草丛里的几只麻雀。
“阿哲！”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从身后传来。苏哲转身，看见父亲佝偻的身影正从老槐树下挪过来。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布满老年斑的小腿。父亲的脚步踉跄，像是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却固执地朝着他奔来。
苏哲喉头一紧，突然想起离家那天，也是这样的盛夏。父亲站在同样的位置，背着手，板着脸说：“去吧，混不出个人样就别回来。”那时的父亲腰杆笔首，声音洪亮，像座巍峨的山。而现在，眼前的老人仿佛被岁月抽去了筋骨，身形单薄得让人心疼。
父亲粗糙的手掌抚上轿车锃亮的车身，指腹着冰凉的金属，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砸在引擎盖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好，好啊……”老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树皮。苏哲伸手想去搀扶，却在半空停住——父亲的背影太陌生，他突然不确定该以怎样的姿势触碰这个曾经严厉的男人。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三叔公拄着枣木拐杖挤到前排，浑浊的眼睛盯着轿车，嘴里念叨着：“这得值多少钱哟！”几个穿碎花裙的小媳妇窃窃私语，目光在苏哲身上来回打量。苏哲在人群中搜寻，一眼看见了二叔。
二叔站在阴影里，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褪色的汗衫肩头磨得发亮。当年，就是这个二叔，在他考上大学时冷嘲热讽：“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不如早点下地干活，还能挣口饭吃。”此刻，二叔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了颗滚烫的石子。他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手却在发抖，香烟险些掉在地上。
苏哲走过去，伸手接过香烟。二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哲，出息了……”苏哲摸出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二叔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局促和懊悔。香烟点燃，袅袅青烟升腾，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进屋坐，进屋坐！”母亲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苏哲抬头，看见母亲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鬓角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她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纹路，手里端着个铝制托盘，上面放着粗瓷大碗，碗里飘着几片薄荷叶，正是他小时候最爱喝的凉茶。
穿过狭窄的巷子，熟悉的青砖灰瓦扑面而来。苏家老宅的木门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门板上的红漆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门槛被岁月磨得光滑，苏哲抬脚跨过门槛时，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莽撞的少年，总是急急忙忙往屋里冲，好几次被门槛绊倒。
堂屋的八仙桌上己经摆满了菜。红烧鲤鱼的香气混着青椒炒腊肉的烟火气，首往鼻子里钻。苏哲看着母亲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多吃点，在外面肯定吃不好”，又看着父亲闷头扒饭，偶尔偷偷瞥他一眼，眼神里满是骄傲和不自在。
饭后，父亲执意要带他去田里转转。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广袤的田野上，稻穗随风起伏，掀起层层金色的波浪。父亲走在前面，用镰刀拨弄着路边的杂草，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当年……是我逼你太。”
苏哲心头一颤。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高考前的那个雨夜，他因为模拟考失利被父亲训斥，负气离家出走。在老槐树下躲了整整一夜，是母亲打着伞找了他半夜。第二天清晨，父亲找到他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他冻僵的手捂在怀里。
“我就是个种地的，不懂啥大道理。”父亲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山峦，“就想着，不能让你跟我一样，一辈子守着这几亩地……”苏哲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男人，不知何时己经矮了他半头。
夜幕降临，月亮爬上树梢。苏哲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听着远处传来的蛙鸣。母亲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红瓤黑子，脆生生的，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父亲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在月光里袅袅升腾。
“阿哲，在城里……过得好吗？”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苏哲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清辉洒在身上，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想起城市里的夜晚，霓虹闪烁，却照不亮人心；想起加班到深夜时，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连影子都是孤单的。
“挺好的。”苏哲笑了笑，伸手接过母亲递来的西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散开，“就是……挺想家里的。”
父亲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哼起了儿时的童谣。那熟悉的旋律在夜空中流淌，苏哲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时的夏天漫长而美好，他躺在凉席上数星星，听着父亲的歌声渐渐入睡。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庄。苏哲望着天空，突然明白，无论走多远，无论飞多高，故乡永远是心底最柔软的牵挂。这里有他的根，有他的魂，有那些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人和事。
夜渐深了，蝉鸣和蛙声渐渐平息。苏哲起身，准备回屋休息。转身时，看见父母的房间还亮着灯。透过窗户，他看见母亲正在整理他的床铺，父亲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他小时候的照片，看得入神。
苏哲站在月光里，久久不愿离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所谓的衣锦还乡，不是开着豪车，不是带着财富，而是能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陪着渐渐老去的父母，再听一听故乡的蝉鸣，再看一看故乡的月亮。
因为，只有在这里，月，才是故乡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