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涅槃
大楚永熙十三年,冬。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巍峨的宫城之上,碎雪如盐,扑簌簌落满了青灰色的琉璃瓦。坤宁宫外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气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死寂。
偏殿内,熏笼烧得通红,暖得人骨头都发懒。可谢云琅却觉得遍体生寒,那寒意不是来自窗外的风雪,而是从骨髓里一点点渗出来的。
她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嫁衣,绣着繁复鸳鸯戏水纹样的锦缎重得像一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头上的凤冠更是沉重,每一颗垂落的珍珠都像是淬了冰,贴着她的鬓角,凉得她头皮发麻。
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艳丽的脸。眉是远山黛,眼是秋水横,唇上点着最艳的“醉流霞”,可那双眼眸里,却没有半分即将嫁给太子的娇羞与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稠死水,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破碎的疯狂。
“郡主,时候差不多了,该去前殿拜堂了。”贴身侍女画春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谢云琅没有动,目光依旧胶着在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身上。
拜堂?嫁给太子萧承弈?
多么可笑。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三个时辰前,她还在自己的永宁郡主府里,对着一叠厚厚的账本蹙眉。岭南的云锦商路刚刚打通,第一批货即将抵京,正盘算着能赚多少银子,好给京郊的流民安置点多盖几间暖房。
可下一刻,她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坤宁宫的偏殿,身上被换上了这身象征着太子妃荣耀的嫁衣。脑海里还涌入了一段段光怪陆离的“记忆”——
她是话本《锦绣皇途》里的恶毒女配谢云琅,家世显赫,貌美却心如蛇蝎。从情窦初开便痴恋太子萧承弈,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而太子心中所属,是温柔善良、才情卓绝的原女主楚明昭。她谢云琅,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给男女主制造麻烦,然后被他们联手打脸,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惨死冷宫的下场。
而今天,就是“剧情”里她设计陷害楚明昭,却弄巧成拙,反而“逼”得萧承弈为了“保护”楚明昭,不得不“娶”她谢云琅为太子妃的“名场面”。
按照“剧情”,接下来的流程是:她穿着这身嫁衣,被“请”到前殿,在满朝文武和宗室贵女的目光中,接受太子萧承弈冰冷厌恶的眼神。拜堂之后,入洞房之时,萧承弈会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将一杯合卺酒泼在她脸上,厉声斥责她的“恶毒”与“算计”,然后扬长而去,独留她一个人在这空寂的宫殿里,守着无边的屈辱和冰冷的红烛,度过作为“太子妃”的第一夜。
之后的日子,更是“精彩纷呈”。楚明昭会以各种“无辜”的姿态出现在他们之间,她谢云琅则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一次次地出手陷害,一次次地被萧承弈和楚明昭联手打脸。她的家族会被她牵连,父亲被贬,兄长被黜,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而她自己,会被废黜太子妃之位,打入冷宫,最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一杯毒酒赐死,尸体都无人收殓。
这就是她的“命运”?一个为了衬托男女主情深似海、正义凛然的恶毒背景板?
凭什么?!
谢云琅猛地抬手,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那股子濒临破碎的疯狂,竟化作了一丝冰冷的戾气,从眼底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不,她不要这样的结局!
她不是话本里那个愚蠢又可悲的恶毒女配!她是谢云琅,是永宁郡主,是靠自己一步步打通岭南商路、在男人堆里都能站稳脚跟的谢云琅!
“郡主?”画春见她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吓人,不由得又唤了一声,心里有些发毛。今天的郡主,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谢云琅缓缓转过头,看向画春。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让画春心惊肉跳的穿透力。
“画春,”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稳,“你跟了我多久了?”
画春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回郡主,自奴婢十岁进府,便一首伺候郡主,己有八年了。”
“八年……”谢云琅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么你应该知道,我谢云琅,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画春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对劲:“郡主,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吉时快到了,太子殿下还在前殿等着呢……”
“等着?”谢云琅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他是等着看我出丑吧?等着看我这个‘恶毒女配’,如何在他和他心尖尖上的白月光面前,上演一场独角戏?”
画春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郡主!您……您可不能胡说啊!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谢云琅站起身,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走到画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画春,你告诉我,是掉脑袋可怕,还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下场可怕?”
画春被她问得一怔,抬起头,对上她那双不再是死水、而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郡主陌生得让她害怕,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敬畏。
“我不懂什么话本,什么剧情,”谢云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只知道,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来定!”
她弯腰,亲手将画春扶了起来,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平静,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画春,你是我的人,信我,就跟我走。以后的路,我不会让你白走。若是不信……”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思却很明显。
画春看着她,想起了这八年来郡主对自己的照拂,想起了郡主虽然有时骄纵,却从未真正苛待下人,更想起了刚才郡主眼中那决绝的光芒。她咬了咬牙,猛地磕头:“奴婢信郡主!奴婢这条命,本就是郡主给的,郡主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好。”谢云琅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现在,帮我做一件事。”
她附在画春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画春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先是惊讶,随即化为坚定。
吩咐完毕,谢云琅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镜中的女子,红衣似火,艳光逼人,只是那眼神,己然不再是之前的麻木与死寂,而是充满了锐利的锋芒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铜镜摔在地上!
“哐当——”
一声巨响,铜镜西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映出无数个破碎的、却又同样眼神坚定的她。
“萧承弈,楚明昭……”谢云琅看着满地碎片,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杀意和无限的嘲讽,“这该死的剧本,我不演了!从今天起,这大楚的棋盘,该由我来落子了!”
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而偏殿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己然酝酿成型。
属于恶毒女配谢云琅的剧本,在她亲手摔碎铜镜的那一刻,正式宣告——终结。
而属于永宁郡主谢云琅的传奇,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抬起脚,踩着满地的镜碎片,一步步向外走去。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摇曳,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前殿?拜堂?
她倒要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太子萧承弈,和他的白月光楚明昭,看到她这个“恶毒女配”不按常理出牌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