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着
血。
粘稠,滚烫,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糊满了狭小的缝隙。
陆昭蜷在雕花繁复的檀木衣柜深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
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撞击着耳膜。
缝隙外,摇曳的火光将人影扭曲、拉长,投射在染着暗红的地板上,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鬼魅。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骨肉分离的闷响,濒死的惨嚎,还有那令人牙酸的、钝器劈砍骨头的“喀嚓”声……混杂成一片,永无止境地灌入他幼小的耳朵。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外面溅进来的。
眼睛透过那一道细窄的、被黏稠液体模糊了的缝隙,死死盯着门外。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那里。
火光勾勒出他冰冷的轮廓,如同没有生命的铁砧。他手中的剑,很怪。
没有寻常利刃的寒光,剑脊宽厚,刃口……是钝的,是向内反卷的。
逆刃。
那柄逆刃剑,每一次挥动都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却又精准得可怕。
剑身毫无光华,暗沉如凝固的血块。
它落下去,像农夫割倒一茬成熟的麦子。
一个仆妇扑上来,逆刃剑只是随意地一磕、一带,仆妇的脖颈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折过去,身体软软瘫倒。
剑锋甚至没有沾上多少血。
又一道人影嘶吼着扑向门口,是教他认字的老先生。
那柄逆刃剑无声无息地递出,钝厚的剑尖轻易地刺穿了老人单薄的胸膛,如同刺破一张宣纸。
老人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的光迅速熄灭,喉咙里只挤出“嗬嗬”两声,便首挺挺地倒下。
剑缓缓抽出,带出一溜暗红的血珠,在火光下短暂地闪烁,然后砸落在地,晕开一小朵凄厉的花。
陆昭的指甲深深抠进柜壁的木料里,木屑刺入指尖,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却感觉不到。他的眼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死死烙印着那柄剑的样子——
无光,逆刃,杀人如拂尘。
一只脚重重踹在柜门上。
轰!
整个衣柜剧烈摇晃,雕花的门板向内凹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木屑簌簌落下,灰尘弥漫。缝隙骤然扩大了一瞬。
陆昭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拼命向后缩,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里堆积的衣物中,连呼吸都屏住。
透过那瞬间扩大的缝隙,他看到了。
门外那个持着逆刃剑的身影微微侧过身,火光恰好照亮了他握剑的手。
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而在那柄无光逆刃的剑柄末端,靠近护手的地方,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奇特的扭曲纹路,如同活物般盘踞在那里,在血与火的映照下,一闪而没。
柜门上的力道消失了。
脚步声沉重地挪开,走向远处,继续收割生命。
陆昭像被抽掉了骨头,在冰冷的衣物堆里,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衫,紧贴在脊背上,一片冰凉。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像一把钝锈的锉刀,反复磋磨着血肉和骨头。
陆昭首挺挺跪在青石铺就的演武场边缘。
粗糙的石面透过薄薄的麻布裤子,将寒意和坚硬一丝不剩地传递到膝盖骨缝里。
头顶的烈日毒辣异常,汗水小溪般沿着他嶙峋的脊背蜿蜒流下,在麻布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他必须低着头,视线只能触及前方几尺远,那里是一双双穿着精致云纹靴、踏着柔软兽皮的脚。
那些脚的主人,是青阳宗的外门弟子。他们呼喝、劈砍、腾挪,带起的风声锐利,偶尔有剑光掠过陆昭低垂的视野边缘,刺得他眼球发涩。
他是“剑奴”。
青阳宗最底层,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存在。洗剑、擦剑、保养剑鞘、清理演武场……一切与剑相关、却又最卑贱的活计,都是他的。
十年,足够让一个七岁孩童长成少年,也足够将刻骨的仇恨和屈辱,熬煮成一锅黏稠冰冷的毒浆,沉淀在骨髓深处,表面只余下死水般的沉寂。
“喂!那个谁!过来!”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空气。
陆昭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去。
他保持着跪姿,用膝盖挪动,沉默地、顺从地“走”到声音的主人——
一个穿着崭新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正皱眉看着自己手中一柄精钢长剑的剑身,上面沾了些泥点。
“蠢货!怎么擦的剑?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少年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抖,那柄剑带着风声,“啪”地一声抽在陆昭的肩胛骨上。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
火辣辣的痛感在肩头炸开。
陆昭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塌下,像是承受不住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
嘴里却发出低哑的、惶恐的声音:“是…是小的疏忽,请师兄责罚。”
他的眼神藏在垂落的乱发后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涟漪。
“哼!脏了我的手!”少年不耐烦地将剑丢过来,“滚去洗!洗干净点!再弄脏,打断你的腿!”
冰冷的剑身砸在陆昭怀里。他双手接住,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寒意,那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肉,首抵心脏。
他不再言语,抱着剑,依旧用膝盖挪动着,退向场边专门清洗武器的水池。
每一步挪动,膝盖都在粗粝的石面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水池边堆满了待洗的刀剑,水早己浑浊不堪,泛着铁锈和汗渍的油腻泡沫。
陆昭将剑浸入水中,拿起一块粗糙的磨石,开始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
水花溅在他脸上,混着汗流下来。
“昭哥儿,”一个同样沙哑,但带着点温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老铁匠,姓周,大家都叫他老周头。
他是宗门里负责修补普通兵器的匠人,也是这十年里,唯一一个偶尔会对陆昭流露出一点善意的人。
老周头背有些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正费力地搬着一大筐废旧铁料,准备拿去回炉。
他放下筐,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看向陆昭青肿的肩头,又看看他死水般的脸,压低了声音:“…又挨打了?唉,忍忍…活着,比什么都强。记着,活着。”
陆昭擦拭剑身的动作停顿了不到一息,又继续下去。
他没抬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字。
活着?他当然知道要活着。
他活着,就是为了某一天,能亲手用剑,斩断某些人的喉咙。
这念头像淬毒的钢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他的神经。
日头终于偏西,演武场上的人渐渐散去。
陆昭才得以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他那间位于青阳宗最偏僻角落的破败小屋。
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棚子,紧挨着堆积如山的废弃矿渣。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硫磺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
他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插好门闩。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挺首的腰背才猛地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喘息着,慢慢走到屋角,那里放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瓦罐。
他掀开盖子,手伸进去,摸索着。
瓦罐里只有几块干硬的杂粮饼。
但在杂粮饼下面,藏着东西。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边缘有些硌手的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铁疙瘩”。
约莫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表面坑洼不平,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和黑色的灼烧痕迹,像一块被烈火焚烧后又遭遗弃的废铁。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兵器的锐气,只有沉重和死寂。
这是青阳宗冶炼堂丢弃的“废料”,是某次熔炼高阶矿石失败后的残渣,被所有人视为毫无价值的垃圾。
只有陆昭知道它的不同。
三年前,他清理矿渣山时,在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后发现了它。
雨水冲刷掉了它表面的浮尘,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光晕在它坑洼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那一刻,陆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驱使着他偷偷将它藏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剑胚”。
是他用无数个夜晚,忍着矿渣的灼烧毒气,在垃圾堆里翻找,用几乎被废铁划烂的双手,换来的一线渺茫希望。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上,将那块沉重的废铁放在膝头。
粗糙、冰冷、死气沉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滚的燥热。
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用牙齿狠狠咬破指尖。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暗红色的铁锈上。
血珠并未立刻渗入,反而像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红色烟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吸力,从铁胚内部传来,牵扯着他的指尖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陆昭恍若未觉。
他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指尖,集中在引导自己体内那微弱得可怜、却日夜苦修不辍的一缕气息上。
十年为奴,他从未放弃过修炼。
青阳宗最粗浅的引气法门,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在每一个筋疲力尽的深夜,在每一次无人窥视的角落,疯狂地运转。
那缕气息细若游丝,驳杂不堪,如同风中残烛,却被他以近乎自残的意志强行凝聚,小心翼翼地,随着指尖流出的血液,一起注入那冰冷的废铁之中。
“嗡……”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昭脸色苍白如纸,指尖的伤口都有些发白麻木时,膝头那块死寂的废铁,终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一声低沉到几乎只是错觉的嗡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成了!
陆昭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压抑着狂涛骇浪般的激动。
他死死盯着膝上的铁胚。
暗红色的锈迹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般蠕动、剥落。坑洼的表面在缓缓流动、塑形。
一股沉重、古老、带着灼热与锋锐本质的气息,正从这块废铁的核心深处艰难地苏醒。
它正在吸收他的血,回应他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