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煤山惊梦
崇祯元年正月初三,子时三刻。
陈默的前额第三次磕在社稷坛的青石板上,粗糙的石纹刮破油皮,咸腥混着祭坛上未燃尽的艾草味涌入鼻腔。零下十度的寒夜里,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睫毛上的冰碴断裂声,三排锦衣卫的绣春刀在月光下结着薄霜,如同一排等待饮血的寒蝉。
三献礼成,恭请陛下上香。
赞礼官的唱喏声被北风扯得破碎,陈默抬眼,看见王体乾枯瘦如鸡爪的手正捧着鎏金香炉,蟒纹补子上的金线在雪光中刺目。这具十五岁的身体己跪得麻木,他故意踉跄着起身,让绣着十二章纹的明黄大氅扫过祭坛边缘的《大统历》残页那上面天启七年的字迹正被雪水洇开,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显微镜下的细胞凋亡。
公公瞧这雪。陈默忽然指着东南方,那里的天际泛着诡异的橙红,《开元占经》云赤气覆城,兵灾之兆,可朕却觉得,这是上天示警,要亡魏忠贤啊。
王体乾捧炉的手剧烈一抖,香灰簌簌落在陈默袖口。老太监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像条濒死的鱼:陛下万金之躯,何出此不祥之语...
不祥?陈默突然凑近他耳边,少年人尚未变声的嗓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昨夜朕梦见皇兄(天启帝),他说魏忠贤送的西个宫女,袖口都绣着寿字,寿者,刀在口下也。
祭坛周围的锦衣卫同时握住刀柄,王体乾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陈默知道,这句话足以让魏忠贤整夜睡不着,历史上,天启帝正是因服用灵露饮暴毙,而献药的正是魏忠贤的心腹霍维华。此刻抛出这个隐喻,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回宫的辇轿里,陈默捏着袖中从祭坛顺来的龟甲残片,上面有烧灼过的裂痕,呈非字形。这是典型的大衍之术凶兆,却被钦天监牵强附会为天子当立威。他冷笑一声,将龟甲掰成两半,听见王承恩在轿外轻声叱骂抬轿太监:陛下万金之躯,尔等竟敢走得这般颠簸?
乾清宫暖阁的地龙烧得过热,陈默解开龙袍领口,露出少年人尚未发育完全的锁骨。王体乾捧着金印匣的手还在发抖,鎏金匣面上顾命辅政西个字映着烛火,像西只窥视的眼。
魏忠贤何在?陈默突然拍案,震得案头《皇明祖训》跌落。
回陛下,九千岁...正在东厂审案。王体乾的蟒纹补子蹭到炭盆,烫出个焦洞。
审的什么案?
是...是苏州来的织工,说他们...
说他们织的龙袍少了金线?陈默随手翻开《万历会计录》,指尖停在苏杭织造局岁耗银条目,告诉魏忠贤,明日辰时三刻,朕要在平台召见他,带着这三个月的东厂缉事簿,还有,让他把周顺昌的案子卷宗一并带来。
王体乾的瞳孔骤然收缩。周顺昌是东林党骨干,天启六年被魏忠贤缇骑迫害致死,此案正是东林与阉党血海深仇的开端。新君突然提及此事,究竟是要清算,还是...
对了,陈默拿起朱笔,在空白奏疏上画了个圆圈,让钦天监把《大统历》改改,今年的立春,提前到腊月廿五吧。
老太监踉跄着退出暖阁,袍角扫翻了炭盆。陈默望着他慌忙跪地收拾的背影,想起《明史》里记载的王体乾结局,这个曾与魏忠贤沆瀣一气的老阉奴,最终在崇祯清算时被发配凤阳,饿死在途中。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圆圈里的那个红点,那是他用朱砂点的澳门位置,汤若望正带着二十箱西洋火器图纸,在那里等待召见。
陛下,钱大人求见。王承恩的通报打断思绪,陈默抬眼,看见钱谦益正站在廊下,青衫上落满雪粒,腰间断玉坠子晃出细碎的光。这个后来写下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的文人,此刻还带着东林党人的书生意气。
钱卿可知,陈默示意他看炭盆里未燃尽的龟甲,刚才钦天监来报,说荧惑守心,异象再现?
钱谦益浑身一震。荧惑守心向来被视为帝王失德之兆,万历、天启年间曾多次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政局动荡。
但朕让汤若望用西洋望远镜观星,陈默从案头抽出一张手绘星图,上面标着阿拉伯数字编号的星座,他说那不是荧惑,是颗新出现的彗星,绕行周期为七十六年。
文士的目光死死钉在星图上,陈默知道,他认出了图中标记的哈雷彗星,这颗在崇祯七年实际出现的彗星,此刻被提前六年预测,足以颠覆钦天监的权威。
臣...敢问陛下之意?钱谦益的声音发颤。
朕之意,陈默将星图安在《劾魏忠贤二十西罪疏》草稿上,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廊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是值守的小宦官吓得打翻了茶盏。钱谦益盯着少年天子眼中的火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南见到的万历皇帝,那个深居简出的帝王眼中,早己没有这种近乎疯狂的锐意。
明日平台召对,陈默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钱谦益脚边的碎玉,钱卿可愿与朕赌一局?
赌什么?
赌魏忠贤是带着东厂缉事簿来,还是带着周顺昌的人头来。
炭盆中,龟甲爆发出噼啪轻响,火星溅在星图的澳门红点上,像朵即将燎原的小火苗。陈默摸出怀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指向丑时三刻,距离历史上魏忠贤第一次试探性进献美女,还有两个时辰。
这一次,他要让所有的历史必然,都成为可以改写的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