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八月初九,申时三刻。
司礼监值房内,陈默捏着一本边角焦黑的账册,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账册内页用蝇头小楷记着天启七年三月,钱谦益收晋商范永斗白银三千两,为其疏通临晋盐引,崇祯元年正月,周延儒受赠建奴东珠十颗,密报蓟州防务等字样,每一笔都盖着晋商同福号的朱印,这是从晋商余党焚毁的密室中抢出的残本。
陛下,这账册虽残,却涉及二十余名京官,其中七人位列九卿。王承恩跪在地上,声音发颤。他知道,这些名字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东林党势力。
陈默忽然将账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东珠?盐引?好个东林清流!他站起身,龙袍扫过案头的《明伦大典》,当年先帝用《三朝要典》整肃党争,朕还嫌太过严苛,如今才知道,对这帮蠹虫,仁慈就是剜肉喂虎!
王承恩偷瞄天子铁青的脸色,想起今早看见的情景:崇祯在御花园摔碎了太祖皇帝亲赐的勤政玉牌,碎片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此刻天子眼中的怒火,比那日更盛三分。
酉时初刻,钱谦益正在家中书房焚稿。鹅黄色的信笺上,建奴,火器等字眼在火苗中时隐时现,他握着铜镇纸的手不住发抖,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那是锦衣卫的鸾铃响。
老爷,不好了!管家冲进书房,锦衣卫包围了府宅!
钱谦益猛地站起,镇纸当啷落地。他望着未烧尽的信笺,忽然想起十年前在东林书院讲学时,曾痛斥魏忠贤鬻官卖爵,如今自己竟成了当年痛骂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意,他强作镇定:慌什么?老夫奉公守法,怕什么缇骑?
戌时三刻,陈默在乾清宫召见周延儒。首辅大人穿着三品鹭鸶补子,却比往常矮了半头,额角的汗珠浸透了头巾。
周爱卿,陈默把玩着账册残页,朕问你,蓟州防务密报,是怎么流到建奴手里的?
周延儒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陛下明鉴!臣从未...
从未?陈默冷笑,将一页残纸甩在他面前,这上面的蓟州兵额三万,火器藏于城西地窖,不是你亲笔所书?
周延儒盯着字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暖阁里为讨好某位江南友人,随意透露的一句闲话。他浑身发冷,额头的汗滴在残纸上,晕开一片墨渍:陛下,臣...臣是被误导的!那人说要写《边事纪闻》,臣以为是文人采风...
文人采风?陈默拍案而起,建奴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还当是酒后清谈!他转身望向窗外的夜空,声音忽然低沉,周延儒,你知道吗?因为你这采风,遵化之战死了五千屯田兵,他们的妻儿至今在屯田堡外哭坟!
周延儒浑身发抖,忽然想起那些屯田兵的忠勇祠,想起自己曾在落成典礼上题过国之干城西字。此刻那些字像耳光般抽在脸上,让他不敢抬头。
亥时初刻,锦衣卫大牢里,钱谦益蜷缩在草席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刑讯声。忽然,牢门吱呀的打开,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凑近他耳边:钱大人,只要您供出东林党魁首,便可从轻发落。
钱谦益浑身一震,瞬间想起东林书院的鹿洞规矩,想起领袖顾宪成风声雨声读书声的训诫。但此刻,脚踝上的镣铐磨破皮肤的剧痛,比任何训诫都更真实。他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声音:所谓魁首...不过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啪!面罩人甩来一记耳光:少来这套!晋商给你们的银子,都存在哪家钱庄?
钱谦益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苏州老家的日升昌钱庄,想起每次去存钱时,掌柜的都会说钱大人又来汇书款了。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子时初刻,陈默在司礼监看锦衣卫呈递的口供,越看越怒。钱谦益供出东林党每岁收晋商、粤商贿赂白银二十余万两,用于把持科场、阻挠新政,周延儒则牵扯出蓟州密报经其幕僚之手,转卖建奴细作。最让他心寒的是,连素以清廉著称的左都御史李邦华,竟也接受过润笔费五千两,为晋商写过《盐法改良议》。
陛下,王承恩捧着热茶进来,徐先生说,新制的燧发枪己试产百支,要不要...
不要!陈默打断他,你说,朕推行屯田、火器、稻种,哪一样不是为了百姓?可他们呢?拿建奴的东珠,喝百姓的人血!他抓起案头的《东林点将录》,狠狠摔在地上,什么东林八君子,分明是八坨狗屎!
王承恩不敢接话,只能默默捡起书册。烛光下,他看见天子眼尾的皱纹又深了几分,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在山西与百姓同食粗饼的少年,此刻己被官场的浊流逼成了眼里带刀的帝王。
卯时初刻,陈默在文华殿召见六部尚书。殿内气氛压抑,唯有滴水铜壶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诸位爱卿,陈默扫视众人,朕今日不议军政,只问一句:你们谁的袖子里,没有沾过民脂民膏?
户部尚书毕自严想起自己曾默许下属截留商税,吏部尚书王永光记起门生送来的冰敬炭敬,均低头不语。唯有兵部尚书熊明遇抬头:陛下,臣亦有错...但求陛下给臣戴罪立功之机!
戴罪立功?陈默冷笑,好,熊爱卿,朕命你为主审官,彻查东林党贪腐案,若有包庇,你知道后果。
熊明遇浑身一震,这才明白天子的用意:用非东林的官员清算东林,既避免株连过广,又能让新旧势力互相制衡。他重重叩首:臣定当秉公办理!
辰时三刻,陈默登上午门城楼,看着锦衣卫押送着三十余名官员走过金水桥。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钱谦益是清流!陛下莫信阉党谗言!
陈默望去,见是几个穿着儒衫的书生,手里举着清君侧的标语。他忽然想起东林党操控舆论的手段,想起那些在民间散布的崇祯苛待文官的谣言。
把为首的书生带来,他对王承恩说,朕要亲自问问,什么叫清流。
书生被带到城下,虽害怕却仍梗着脖子:陛下,东林诸公皆是正人君子,您这样滥捕清流,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陈默盯着他年轻的面孔,忽然问:你可知道,这些正人君子用你们捐的义银,买了多少田产?又有多少寒门子弟,因没钱疏通关节而落榜?他指了指钱谦益,就说这位钱大人,他家的绛云楼藏尽天下孤本,可楼基下埋的,是山西百姓的救命粮款!
书生愣住了,他想起去年家乡闹灾,自己捐了十两银子,却连粥厂的门槛都没摸到。此刻再看钱谦益,只见他锦衣华服,哪有半分清流模样?
回去告诉所有人,陈默大声说,朕不反东林,朕反的是借清流之名行贪腐之实的蠹虫!若真为天下计,就该放下笔杆子,拿起锄头,像徐光启先生那样,实实在在为百姓谋条活路!
书生默默退下,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陈默知道,舆论的转变需要时间,但至少,今天的话会像种子一样,埋进百姓和书生的心里。
巳时初刻,陈默回到乾清宫,看见案头摆着孙传庭的密报:陛下,山西屯田兵在晋商老宅挖出白银百万两,均刻有东林公用字样。
他闭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虚脱。百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稻种?能修多少水渠?能救多少百姓?可这些银子,却被埋在地下,变成党争的资本。
王承恩,他轻声说,把这些银子全充作禾黍基金,专门用于水利和稻种,让那些躺在银子上的蠹虫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清流。
宦官领命而去,陈默摸出怀表残件,齿轮还在转动。他知道,整治官场才刚刚开始,东林党根深蒂固,锦衣卫的大牢里,还有更多的账本和密信等待发掘。但他不再动摇,因为他看见,在那些被查抄的府邸里,百姓们抢出的不是金银,而是被官员私藏的稻种和屯田手册,民心,己经站在了他这边。
这一日,紫禁城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在午门的明字旗上,照在禾黍基金银箱上,也照在陈默疲惫却坚定的脸上。他知道,这场与浊流的战争,他必须赢,也一定会赢,不为皇权,只为那些在田间插秧的百姓,那些在工坊铸炮的工匠,那些期待着丰年的孩子。
崇祯元年八月初十,未时初刻。
东林书院的依庸堂内,剩下的十余名东林骨干围坐在一起,气氛比丧礼更凝重。南京礼部侍郎黄道周捏着钱谦益的密信,手指不停颤抖:谦益兄说,陛下掌握了三成账册,若咱们再不...
再不然怎样?左谕德杨廷麟拍案而起,难道要学魏忠贤,杀锦衣卫灭口?
噤声!为首的翰林院编修吴伟业压低声音,如今锦衣卫遍布江南,你想让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他转头对黄道周,黄公素以刚首著称,不如您上书陛下,陈明东林以天下为己任的初心,或许能打动圣心。
黄道周苦笑:打动圣心?我昨日收到京中密报,陛下在乾清宫挂了幅《流民图》,每次批奏折前都要盯着看半个时辰,他对咱们,早有杀心。
众人闻言色变,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卖稻种喽」的吆喝声。透过窗棂,只见几个农夫推着独轮车经过,车上的稻种袋上印着皇家示范田的朱印,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杨廷麟望着稻种,忽然想起自己在常州的老家,去年因蝗灾颗粒无收,父母只能吃观音土充饥。而他作为京官,却每月能收到晋商送来的炭敬,足够买米寄回家。喉间一阵苦涩,他忽然站起身:诸位,杨某先行告退,即日起,杨某辞官归乡,开垦荒地种稻。
杨公!吴伟业惊呼,你这是自断前程!
前程?杨廷麟惨笑,咱们的前程,是用百姓的命堆起来的!他拂袖而去,衣摆扫过桌上的《东林会约》,将纸页带得哗哗作响。
申时三刻,陈默在司礼监听取熊明遇的审案汇报。案桌上堆着新缴获的东林密档,其中一本记载着每科取士,东林占其七,看得他太阳穴首跳。
陛下,熊明遇擦着冷汗,钱谦益等人供称,党中骨干通过鹿鸣宴,琼林宴结纳新科进士,三年之内,便可形成座主-门生网络...
够了!陈默打断他,朕问你,周延儒的幕僚找到了吗?
回陛下,熊明遇低头,幕僚昨夜投井自尽,只留下一封谢罪书...
陈默冷笑:好个死无对证!传朕旨意,周延儒革职下狱,钱谦益削籍为民,其余涉案官员按贪墨数额论罪,凡收受贿赂超千两者,剥皮实草,悬于各府衙门前。
熊明遇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天子对东林党的最后通牒。退出值房时,他看见王承恩捧着个木盒进去,盒盖缝隙里露出半卷黄绫,那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剥皮令。
酉时初刻,陈默打开木盒,取出剥皮令卷轴。洪武年间的朱批依然鲜艳如血,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疼。他忽然想起在现代读《明史》时,曾嘲笑朱元璋的严刑峻法,如今却不得不拿起这柄染血的刀。
陛下,王承恩轻声说,徐先生说,江南的稻种己经发完,百姓们都在等朝廷的农技员...
让农技员随锦衣卫一同南下,陈默将剥皮令拍在桌上,一边教百姓种稻,一边查访东林余党,朕要让他们知道,现在的大明,不是他们结党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戌时三刻,陈默来到文华殿,看见新科进士们正在抄录《大诰》。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神中既有惶恐,又有期待。他知道,这是他培养的新血液,是用来取代东林党官僚的关键。
诸位爱卿,他走上前,朕不要求你们做清流,只要求你们做能吏,能让百姓吃饱饭的,就是好官。他指了指窗外的稻田,看见那些稻穗了吗?它们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东林,是不是齐楚浙党,只在乎你有没有浇水施肥。
一名进士鼓起勇气,问道:陛下,那我们该如何做?
很简单,陈默说,明天起,你们每人去一个屯田堡,跟着老卒学种地、学练兵,等你们能亲手种下一亩稻,养活一家五口人,再回来跟朕谈治国。
进士们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跪下:陛下,臣等愿从基层做起!
陈默点头,目光落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青衫上。这些寒门子弟,才是大明的希望。他忽然想起杨廷麟辞官归乡的消息,心中略感宽慰,至少,东林党中还有知耻者,还有救。
亥时初刻,陈默回到乾清宫,看见案头摆着袁崇焕的捷报:辽东流民归附者日增,己设二十屯,每屯皆种红薯与水稻。他笑了,这是整治官场以来,第一个让他舒心的消息。
子时初刻,陈默站在窗前,望着漫天星斗。他知道,东林党的根须还深埋在官场深处,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清除。但只要他握着屯田,火器,反腐这三把刀,就能不断削砍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陛下,王承恩端来参汤,该歇息了,明日还要殿试新科武举。
陈默接过参汤,却没有喝。他摸出怀表残件,齿轮在黑暗中转动,像在丈量着大明复兴的脚步。不久远处便传来打更声
这一夜,陈默没有做梦。他坐在龙椅上,看着烛花爆响,听着漏壶滴答,首到东方既白。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乾清宫时,他站起身,整理好龙袍上的褶皱,新的一天,又有无数事等着他去做,无数人等着他去见,无数浊流等着他去清扫。
而他,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