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藤夕照里的家

暮色温柔地沉下来，像一匹浸透了陈年花雕酒的软缎，铺展在江南水乡纵横的河道上。空气里浮动着白日未尽的水汽，糅合着岸边人家飘出的饭香，一种沉甸甸、暖融融的烟火气，将小小的青石镇裹得严严实实。河水是凝滞的碧玉，倒映着岸边白墙黛瓦的老屋，和屋脊上蹲着的、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边的石兽。偶尔一艘乌篷船咿呀摇过，木桨划开水面，碎了一河的霞光，粼粼地晃着岸边垂柳的影子。

临河一座爬满青苔的小院，木门虚掩，门楣上悬着一串褪色的贝壳风铃，被晚风逗弄出几声细碎慵懒的叮咚。这里便是杨辰的家。

院子里，紫藤花开得正盛，瀑布般从老旧的木架上倾泻下来，深深浅浅的紫云堆积着，甜香馥郁得几乎凝成实质。花架下，父亲杨建国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低着头，专注地对付手里一张半旧的渔网。他手指粗粝黝黑，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长年累月与风浪、绳索、钢铁打交道的勋章。此刻，这双曾经在军舰甲板上稳如磐石的手，正灵巧地穿梭在细密的网眼间，修补着昨夜的破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也落在他微蹙的、认真得像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的眉宇间。他旁边的小木盆里，浸着几片刚补好的网，湿漉漉的，滴着水珠。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桐油和河泥的味道。

“建国，西瓜切好了，先垫垫！”母亲林秀云的声音从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温软腔调，像糯米团子般黏糯又清甜。她系着蓝印花布的围裙，身影在氤氲的灶台热气里忙碌。厨房小窗正对着院子，能看见她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小臂，还有鬓边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锅里咕嘟着红烧肉，浓郁的酱香、油脂的丰腴和冰糖的焦甜霸道地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紫藤的芬芳，勾得人馋虫首叫。案板上，红瓤黑籽的大西瓜被切成了均匀的月牙瓣，每一瓣的边缘，都被林秀云用巧手细细切出了波浪形的花边，整齐地码在青花瓷盘里，水灵灵地。

“哎，就来！”杨建国头也没抬，手指依旧飞快地穿梭，“把这最后两针弄好。”

院角支着画架，十五岁的妹妹杨小雨正踮着脚尖，努力把一块绷着水粉纸的画板往上挪了挪角度。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印着卡通猫咪的T恤，马尾辫随着动作俏皮地甩动。画纸上，是傍晚的石桥，桥洞下泊着乌篷船，天空是晕染开的橘红与钴蓝，水波荡漾着碎金。最显眼的是桥上一个张开双臂的人影，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却透着一股飞扬跳脱的生命力。她鼻尖上蹭了一点天蓝色的颜料，像只偷吃花蜜的小猫。

“哥！哥！”她转过头，冲着屋里喊，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急于分享的兴奋，“快来看！我画完啦！我把你画成超人啦！拯救世界的那种！”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杨辰走了出来。

十八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得像院角那棵新抽条的青竹。简单的白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清爽得如同这水乡拂过河面的晚风。他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线条：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利落。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纯净的琥珀色，此刻盛满了笑意和温煦，像落进了揉碎的星光。他手里拿着块干毛巾，随意擦着头发，整个人干净、明朗，是那种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愿意亲近的模样。

“哦？我看看我们大画家又给我安排了什么角色？”杨辰笑着走近，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凑到画板前，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故意皱起眉，指着那个“超人”：“啧，小雨同学，你这比例是不是有点问题？我这腿，被你画得都快赶上长颈鹿了。”

“哎呀！这是艺术夸张！懂不懂嘛！”杨小雨跳着脚抗议，脸蛋红扑扑的，“重点是你的气势！拯救世界的气势！懂不懂？”

杨辰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把她整齐的马尾辫揉得有点乱。杨小雨“哎呀”一声躲开，嘟着嘴瞪他。杨辰顺势从画具盒里拈起一支炭笔，指尖立刻沾上了一抹细腻的灰黑。他俯身，在画纸的角落快速添了几笔，一个Q版的小女孩叉着腰、气鼓鼓的形象立刻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超人”脚边。

“喏，这才是被拯救的‘世界’。”杨辰促狭地眨眨眼。

“哥！你又取笑我！”杨小雨扑上来作势要打，兄妹俩笑闹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惊飞了花架上几只打盹的麻雀。

林秀云端着那盘精致的西瓜走出来，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嗔怪地看着他们：“多大人了还闹！辰辰，别逗你妹。小雨，快去洗洗手，看你那爪子，五颜六色的。”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笑意和宠溺。

杨建国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网，拿起旁边的旧毛巾擦了擦手，走过来。他拿起一瓣西瓜，先递给了妻子，又拿起一瓣递给还在和哥哥玩闹的小雨，最后才自己拿起一瓣。他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一点，他浑不在意地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看着儿女，古铜色的脸上是历经风霜后的平和满足。“嗯，秀云挑瓜的手艺，没得说，甜！”

“爸，妈，”杨辰也拿起西瓜，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首沁心脾，“周末咱们真去新开的海洋馆？小雨念叨好几天了，说要看那个什么……隧道，鱼在头顶游？”

“去！当然去！”杨建国大手一挥，“票我都托老张头弄好了，前排！”他语气里带着点小自豪。

杨小雨立刻忘了刚才的“画作之争”，欢呼起来：“耶！爸爸最好了！哥，到时候你给我拍好多好多照片！我要和大白鲸合影！”

“行行行，把你拍得比大白鲸还好看。”杨辰笑着应承，看着妹妹雀跃的样子，琥珀色的眼底流淌着纯粹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