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

香樟的味道，是夏天刻在浅川中学骨子里的印记。 浓烈，带着一点涩，却又被阳光蒸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眩晕的甜。它们沿着校道两旁疯长，茂盛的树冠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晃动着光斑的穹顶，将九月初依旧炽烈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子，洒在每一个走进这片绿色阴影下的少年肩头。空气是粘稠的，混合着青草被晒蔫的气息、新课本的油墨味，还有青春本身那种躁动不安、蓄势待发的荷尔蒙味道。

这是浅川高中新学年的第一天。巨大的、承载着无数人命运分野的公告栏前，早己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汗水浸湿了崭新的校服衬衫后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找到同伴的欢呼声、以及未能如愿的低声抱怨，像无数只夏蝉，在香樟树的鼓噪下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白噪音。

林未央就是在这片喧嚣的中心，感受到一种近乎耳鸣的寂静。她像一尾误入湍急河流的小鱼，被裹挟着推挤向前，目光却固执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在密密麻麻的分班名单上搜寻那个决定未来三年的数字。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书包带子，骨节微微发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恰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映得皮肤近乎透明，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倔强。她的头发是柔软的栗色，被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颈侧。周遭的喧闹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些黑色的印刷体名字，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高二（三）班…高二（三）班…” 她低声默念着，视线一行行下移。终于，在名单的中段，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林未央”。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目光惯性般地扫向下方相邻的位置。然后，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个名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刺进了她的视线。

陈桉。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剧烈的搏动，撞击着胸腔，带来一种微妙的、带着钝痛的悸动。怎么会是他？那个名字，连带着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模糊印象——图书馆永远靠窗的角落座位、升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清冷疏离的侧影、以及传说中令人望而生畏的年级排名——瞬间涌入脑海。他像浅川中学一个遥远的、带着光环的传说，和她这种淹没在芸芸众生里的普通学生，本应隔着无数条平行线。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林未央下意识地循着那微妙的“场”的转移望去。

他来了。

陈桉就站在人群外围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试图挤进去，仿佛眼前的热闹与他无关。他穿着同样崭新的浅川校服，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下颌线愈发清晰冷峻。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釉质。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公告栏的最高处。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水，映着香樟的绿意，却沉得望不见底。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首线。周围有女生刻意压低的议论和偷偷打量的目光，他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结界之中，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喧嚣自动在他身边退潮。

似乎是察觉到林未央过于专注的目光，陈桉的视线毫无预兆地垂落，精准地捕捉到了她。隔着重重人影，隔着夏末粘稠的空气和香樟树摇曳的光影，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林未央感觉自己像被一道冷冽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光束穿透了。她慌乱地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也迅速烧了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高高一大摞新课本的男生从旁边急匆匆地挤过，手肘不小心重重撞在了林未央的肩胛骨上！

“啊！” 她痛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去。手中的笔记本和笔袋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

更糟糕的是，她撞向的方向，正是陈桉所在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未央看到陈桉似乎微微蹙了下眉，身体本能地向后撤了半步，似乎想避开这场无妄的“人祸”。然而，就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摔倒在地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以一种与她预想中完全不同的速度，倏地伸了出来。

没有扶住她倾倒的身体。

那只手，稳稳地、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半空中精准地抓住了她飞出去的、摊开着的速写本。

“啪。”

一声轻响。速写本落在他手中。

而林未央，则因为那瞬间的分神和冲力，终究没能稳住身形，“咚”地一声，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让她眼前一黑，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小小的意外现场。

林未央狼狈地跪坐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手掌也蹭破了皮，渗出血丝。散落的文具滚了一地。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其中，那道来自前方的、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目光，尤为清晰。

一只穿着干净白色运动鞋的脚，停在了她散落一地的铅笔旁边。

林未央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忍着膝盖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一点点抬起头，顺着那笔首的裤线向上望去。

陈桉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被他挺拔的身影挡住，投下一片阴影，将狼狈的她完全笼罩其中。他手里还拿着她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目光却并未落在本子上，而是落在她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关切，没有嘲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研究般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突然闯入他视线的不明物体。

他微微弯下腰，并不是为了扶她，而是将手里的速写本递到她面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距离感。

速写本的纸页在刚才的冲击下被风吹开，停留在最新的一页。那上面，赫然是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素描——画的是浅川中学标志性的、爬满常春藤的旧图书馆一角，线条干净利落，光影捕捉得极好。而在图书馆窗边那个模糊的、低头看书的侧影轮廓旁，林未央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下意识地写下了两个小小的、几乎被橡皮擦去的字：

“陈…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