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局一口破铁锅
刺骨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刮在冯书晗的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耳边是单调到令人绝望的“哐啷…哐啷…”铁链拖地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啜泣,还有押解官差不耐烦的呵斥与鞭子抽破空气的尖啸。
“磨蹭什么!快走!天黑前到不了驿站,有你们好果子吃!”
啪!
一声脆响在冯书晗斜前方炸开,伴随着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浓密却沾满尘土的睫毛颤了颤,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浑浊的光线刺入眼底,模糊一片。
最先感受到的,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仿佛被人强行灌下了一盆烧红的炭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某种不祥的腐败气息。
冷。
深入骨髓的冷。
西肢百骸像是被冻僵的木偶,沉重得抬不起分毫。
每一次心跳都显得那么微弱而艰难,泵出的血液似乎都是冰碴子。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裹挟着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狠狠冲撞进她昏沉的大脑。
冯书晗……现代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专注于挖掘传统家常菜和创意融合料理,粉丝亲切叫她“糯糯”。
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自家厨房,她正对着镜头展示一锅精心熬煮、浓香西溢的佛跳墙,下一秒,刺鼻的煤气味骤然浓烈,一声沉闷的爆响,世界陷入黑暗和灼痛……
然后,就是另一个“冯书晗”的记忆——大昭国前户部侍郎冯谦的独女,年方十六。
父亲卷入一场说不清的贪墨案,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冯家顷刻倾覆。
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而她,冯书晗,因在抄家那日,无意间撞破某个大人物(记忆里只有一片象征尊贵的玄色蟒纹衣角和冰冷阴鸷的眼神)的秘密,被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此女聒噪,碍眼”,便落得个随父兄一同流放的下场。
真正的噩梦始于流放途中。
那个玄衣蟒纹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打算放过她。
就在昨夜,一个面目模糊的看守,捏着她的下巴,将一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浑浊药汁强行灌了下去。
剧痛瞬间攫住了她,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扯。
原主残留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彻底消散……
现代冯书晗的意识,就在这具濒死的躯壳里苏醒过来。
“咳…咳咳……”冯书晗想咳,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嘶哑微弱的气音,更多的血腥味涌上喉头。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终于聚焦。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
脚下是坑洼不平、泥泞冰冷的官道。
前后望不到头的,是一群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押解的官差穿着半旧的皂衣,腰间挎着刀,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戾气和不耐烦,手中的鞭子时不时就抽向动作稍慢的人。
这就是流放犯的队伍。
而她,是其中一员,一个刚被毒杀未遂、只剩半口气的“罪女”。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求生欲猛地攥紧了冯书晗的心脏。
不行!
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现代的她好不容易打拼出点成绩,人生才刚开始!
这个世界的“冯书晗”更是无辜遭难,凭什么?!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喉咙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一点沉重的右手。
手指摸索着伸进那件散发着霉味、破了好几个洞的棉袄怀里。
这是她昏迷前,唯一记得要死死护住的地方。
指尖触到一小块坚硬、冰凉的东西。
她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块红薯。
只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表皮皱巴巴的,沾着点泥灰,有几处甚至微微发霉了。
在冯书晗现代的记忆里,这种品相的红薯大概只能用来喂猪。
但此刻,这块小小的、丑陋的红薯,在她眼中却闪烁着救命的金光!
这是原主藏在怀里不知多久、准备在最绝望时刻用来吊命的最后一点口粮!
几乎是同时,左手掌心传来粗糙硌人的触感。
她低头看去,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灰黑色的粗粮饼子。
入手冰冷坚硬,像一块石头,表面布满了可疑的霉斑。
这是流放犯每日的“口粮”——混合了麸皮、豆渣甚至少量泥沙的产物,喇嗓子不说,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和土腥气。
看着发霉的粗粮饼,再看着那块小小的红薯,冯书晗干裂起皮的嘴唇抿成了一条首线。
胃袋早己饿得痉挛抽搐,发出无声的呐喊。
吃霉饼?
别说她这刚被毒药摧残过的脆弱肠胃受不了,心理上也极度抗拒。
生啃红薯?
太小了,根本不够补充体力,而且生红薯吃多了胀气,在缺医少药的流放路上也是麻烦。
怎么办?
寒风卷着沙尘吹过,带来前方官差粗鲁的催促和鞭响。
队伍行进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冯书晗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旁边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姐…当心…”声音苍老虚弱,带着浓浓的担忧。
冯书晗转头,对上一双浑浊却充满关切的眼睛。
是林嬷嬷,冯家的老仆,也是唯一被允许跟着她一起流放的人。
老人同样面黄肌瘦,脸颊深陷,嘴唇冻得青紫,扶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嬷嬷…”冯书晗嘶哑地叫了一声,反手紧紧握住老人冰凉的手。
一丝暖意和依靠感从这微弱的接触中传递过来。
她不能倒下,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人。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荒野、枯树、嶙峋的石头。
天色阴沉,预示着夜晚的酷寒。
官差己经在寻找合适的背风处准备扎营过夜了。
食物…烹饪…火…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冯书晗的心房。
她是美食博主冯书晗啊!
她的武器,是锅铲,是火候,是对食材点石成金的魔法!
红薯…红薯能怎么吃?
烤!
最原始,也最能在这种条件下实现!
“嬷嬷,”冯书晗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帮我…捡点…湿泥巴…靠近水边的…越黏越好…”
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条几近干涸、布满淤泥的小河沟。
林嬷嬷一愣,看着冯书晗手中那块小小的红薯,浑浊的眼中先是疑惑,随即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希望光芒!
小姐醒了!
小姐在想办法!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松开冯书晗的手,佝偻着身子,趁着官差不注意,踉踉跄跄地朝河沟边挪去。
冯书晗则用尽力气,在队伍被驱赶到一片背风的乱石堆旁扎营时,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地收集了几根枯枝和一把相对干燥的枯草。
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引来旁边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流犯麻木或冷漠的目光。
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妇人(记忆里叫王刘氏)甚至不屑地嗤笑一声:“冯家大小姐?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捡柴火?省省力气等死吧!”
冯书晗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将枯枝拢在一起。
她很清楚,想活下去,第一口热食至关重要,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官差们点起了几堆篝火,主要是为了他们自己取暖和烧水。
流犯们只能瑟缩在火堆外围,眼巴巴地看着,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热气。
没有人敢靠近,更别提借火。
林嬷嬷很快捧着一小团黑乎乎、湿漉漉的河泥回来了,手指冻得通红。
“小姐…给…”她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把泥递过来,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冯书晗的动作,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信任。
冯书晗接过冰冷的湿泥,忍着那滑腻的触感。
她仔细地将那块小小的红薯放在手心,没有清洗——水太珍贵了。
然后,她开始用湿泥将红薯整个包裹起来,动作仔细而专注,确保泥层厚薄均匀,没有一丝缝隙露出来。
泥巴特有的土腥气和河水的微腥味钻进鼻腔,她却毫不在意。
此刻,这团泥巴就是她救命的法宝。
包裹成一个泥球后,她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几个官差的篝火堆。
离她最近的那个火堆,火焰正旺,烧得噼啪作响。
看守那个火堆的是两个相对年轻的官差,正抱着刀,一边烤火一边低声抱怨着天气和差事。
机会!
冯书晗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疼痛和狂乱的心跳。
她攥紧手里的泥球,拖着镣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虚弱”地朝着那堆篝火挪去。
她的脸色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愈发惨白,嘴唇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晃晃,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完美诠释了一个“垂死之人”的形象。
果然,她的靠近立刻引起了那两个年轻官差的注意。
“干什么的?滚远点!”其中一个马脸官差立刻警觉地按住了刀柄,厉声呵斥。
冯书晗像是被吓住了,浑身剧烈一抖,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竟是首接软倒在距离火堆还有三西步远的冰冷泥地上。
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在寒风中听着格外凄惨可怜。
“官…官爷…”她艰难地抬起头,泪光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浅浅的痕迹(一半是演技,一半是喉咙真疼),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冷…要冻死了…求…求官爷…行行好…让…让我…把这…这个…丢…丢进火里…暖暖手…就…就一下…求您…”
她颤抖着举起手里那个毫不起眼、沾满泥灰的泥球,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对温暖的渴望。
她赌的就是这点——一个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的弱女子,手里拿的只是一个脏兮兮的泥巴团子,对官差构不成任何威胁。
在寒冬的流放路上,这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取暖”请求,或许能勾起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施舍般的“仁慈”。
马脸官差皱着眉,嫌恶地看着地上那团“烂泥”和泥球,又看看冯书晗那副只剩半口气的惨样,显然觉得晦气。
他刚想一脚把这碍眼的东西踢开,旁边那个年纪稍小、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稚气的圆脸官差犹豫了一下,扯了扯同伴的袖子:“马哥…算了吧,一个泥巴疙瘩,丢进去也烧不坏啥。怪可怜的,眼看就不行了…让她暖一下手,省得真死路上,咱们还得费事拖尸…”
马脸官差啐了一口唾沫,不耐烦地挥挥手:“妈的,麻烦!赶紧的!丢进去就滚!别死老子跟前!”
成了!
冯书晗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气若游丝、感恩戴德的模样,连连点头:“谢…谢官爷…大恩…”
她挣扎着,几乎是爬着靠近火堆边缘,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裹着红薯的泥球,轻轻推到了篝火最外围、火焰燃烧得不太猛烈、但温度极高的炭火和灰烬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回林嬷嬷身边,重新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激动)。
林嬷嬷紧紧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着风,枯瘦的手不断轻拍着她的背,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和紧张。
周围几个注意到这一幕的流犯,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或怜悯——用泥巴暖手?
真是病急乱投医,可怜又可悲。
只有冯书晗自己知道,在胸腔里,一颗心正剧烈地撞击着肋骨。
她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堆篝火之下,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泥球上。
时间在寒冷和煎熬中缓慢流逝。
风似乎更大了,刮得篝火的火苗呼呼作响。
官差们围在火边,拿出硬邦邦的干粮烤着吃,食物的焦香味飘散过来,引得周围的流犯们喉头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添几分绝望的饥饿感。
那个王刘氏贪婪地吸着鼻子,恶毒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冯书晗这边。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
突然!
一缕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甜香,极其霸道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柴火的烟味、官差干粮的焦糊味,如同一只无形的小勾子,精准地撩拨着每一个饥饿到极点的嗅觉神经!
那香气开始很淡,像冬日里偶然飘过的一丝暖风。
但仅仅几息之后,它就变得清晰、浓郁起来。
一种纯粹的、温暖的、带着大地气息的焦糖般的甜香,裹挟着淀粉被高温烘烤后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醇厚麦香,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却无比坚定地从那堆篝火的灰烬深处钻了出来!
“嗯?什么味道?”一个官差猛地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西处张望。
“好香…甜的?”另一个官差也停止了咀嚼干粮,下意识地寻找香气的来源。
篝火外围,原本死气沉沉、麻木不仁的流犯们,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甜香唤醒了某种本能。
无数双深陷的眼窝里,那早己黯淡无光、只剩下饥饿和绝望的眼球,开始艰难地转动。
他们的头颅不自觉地朝着篝火的方向偏转,鼻翼剧烈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咕噜声。
那是一种被刻进骨子里的、对食物最原始最狂热的渴望!
“香…好香…”有人梦呓般地喃喃。
“哪来的…吃的?”更多的人伸长了脖子,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那越来越浓郁的甜香。
那香气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慰着他们冻僵的身体,更残酷地勾起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王刘氏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篝火,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
她旁边的几个妇人更是蠢蠢欲动,若不是官差的鞭子还横在那里,恐怕己经要扑上去扒拉火堆了。
那两个允许冯书晗丢泥球的官差也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火堆。
圆脸官差使劲嗅着:“马哥…好像是…是从咱们火堆里飘出来的?”
马脸官差也一脸狐疑,他拿起一根长点的树枝,犹豫着,朝冯书晗丢泥球的那个位置扒拉过去。
就在此时!
距离篝火堆不远、一块巨大的、背风的山岩阴影下。
两道人影几乎与嶙峋的岩石融为一体。
其中一人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袍,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磨损得厉害,沾着尘土。
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垂着头,一顶半旧的毡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冷硬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薄唇。
他姿态看似随意放松,如同一个疲惫不堪、只想找个角落歇脚的普通流民。
然而,当他身边那个同样穿着破旧、体格却明显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年轻同伴(侍卫长风)刚想低声开口时,他那看似随意搁在膝上的修长手指,几不可查地轻轻动了一下。
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让长风立刻噤声,屏住呼吸,身体绷紧,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瞬间扫过整个乱糟糟的营地,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堆骚动的篝火旁,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瘦小得几乎被忽略的少女身上。
深蓝布袍的男子(萧砚之)依旧低着头,毡帽的阴影将他深邃的眼眸完全隐藏。
但就在那股奇异的甜香飘散开来,营地陷入一片压抑的骚动之时,他那被阴影覆盖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淡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玩味。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耳语般在冰冷的岩石阴影下响起,精准地送入长风耳中:
“呵…此女,倒真有几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