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岩洞,被跳跃的橘红色火焰染上几分虚假的暖意。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味、流犯们身上的汗臭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顽固的烤饼焦香。
那香气霸道地钻进冯书晗的鼻腔,即使她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冰冷的大氅,也无法完全隔绝。
屈辱的泪水早己被怒火烧干,只留下眼睑的刺痛和一片冰冷的麻木。
她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只被拔光了尖刺的刺猬,只剩下最原始的防御姿态——用厚重的织物将自己与那个掌控者、与这令人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胃袋在极度的空虚中痉挛,每一次抽痛都提醒着她那几粒施舍饼屑带来的短暂慰藉是多么的讽刺。
喉咙深处的刺痛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反复穿刺。
饥饿和寒冷联手,化作沉重的铁链,拖拽着她残存的意识向黑暗的深渊滑落。
洞外,风雪的咆哮似乎永无止境。
洞内,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
冯书晗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沉浮,耳边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脚步声。不是“他”那沉稳如山的步伐,而是带着迟疑、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拖沓声。
不止一个。
还有压抑的、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交谈,以及…低低的啜泣?
“老天爷…总算…”
“这鬼地方…再待下去都要冻死了…”
“快…快进去…”
岩洞口的岩石被费力地推开了一些,更多的风雪裹挟着几道狼狈不堪的身影涌了进来。
是之前失散在风雪中的其他流犯和官差!
络腮胡官差走在最前面,脸色冻得青紫,眉毛胡子上挂满了冰凌,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疲惫。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狼狈的流犯,个个面无人色,浑身湿透,像刚从冰河里捞出来。
小小的岩洞瞬间变得更加拥挤和混乱。
劫后重逢的庆幸和抱怨、寻找角落取暖的推搡、官差有气无力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都…都给老子老实点!挤挤暖和!”络腮胡官差喘着粗气,裹紧了身上的破袄子,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洞内,当触及到岩洞中央那道依旧端坐如磐石、仿佛与周遭混乱隔绝的深蓝色身影时,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和忌惮,立刻移开了目光,声音也低了下去,“别…别吵吵!”
新来的流犯们也很快注意到了那个特殊的存在。
那沉静如渊、无视风雪和人群的气场,让所有喧闹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他们敬畏地、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远离那人的角落挤进去,连带着看向冯书晗和林嬷嬷这边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小的空间里,人挤着人,寒冷和潮湿的气息更加浓重。
但至少,人多了,似乎也带来了些许微弱的热量。
冯书晗依旧将自己裹在大氅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外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黑暗、身体的痛苦和脑海中那道冰冷的疤痕。
首到——
一个嘶哑、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穿透了洞内的嘈杂,也穿透了冯书晗自我封闭的屏障。
“冯…冯家小姐?”
冯书晗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是那个马脸官差!他的声音离得很近。
“冯家小姐?”马脸官差的声音又近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压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风雪…风雪小了些…驿站…驿站的人找到我们了…说…说驿站厨房后头那个杂物棚…呃…就是您昨晚用过的那地方…里面…里面好像…落了点您的东西?让…让小的给您带个话…说您要是得空…可以去看看?”
杂物棚?
她的东西?
冯书晗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
她昨晚在杂物棚做了什么?
竹筒饭!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落下!
那破柴刀?
那口破铁罐?
她走的时候明明都带走了!
驿站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她落了东西?
还特意让官差来传话?
陷阱!
这绝对是陷阱!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比洞外的风雪更冷!
是那个“萧先生”?
还是驿站里藏着仙鹤徽记秘密的人?
他们又想干什么?!
冯书晗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死死咬住下唇,裹着大氅的身体绷紧,没有任何回应。
她像一只受惊的蚌,紧紧闭合着自己的外壳。
马脸官差等了几息,没得到回应,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畏惧地瞟了一眼岩洞中央的方向,声音更低了些:“那…那小的话带到了…您…您自己看着办…”说完,脚步声便迅速离开了。
岩洞内重新被嘈杂填满。
但冯书晗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湖的石子,冰冷地沉了下去。
那所谓的“落下的东西”,像一颗定时炸弹,被无声地塞到了她手里。
风雪终于在天亮前渐渐止息。
铅灰色的天空透出一丝微光,照亮了被冰雪覆盖的、一片狼藉的世界。
官差们吆喝着,催促着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流犯们再次上路。
目的地依旧是北地苦寒的流放之所,但下一个能歇脚的地方,就是前方二十里外的另一处驿站——青石驿。
队伍在深雪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冯书晗裹着那件冰冷的大氅,被林嬷嬷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喉咙的刺痛和身体的虚弱在寒冷中加倍放大,胃袋因为饥饿而阵阵绞痛。
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被踩得污浊的积雪,仿佛要从中看出那个陷阱的轮廓。
那个“萧先生”的深蓝色身影,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侧翼。
毡帽压得很低,步履看起来有些蹒跚,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流民。
但冯书晗知道,那看似随意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她的神经上。
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网,等待着她自己撞上去。
终于,在午后惨淡的日头开始西斜时,一座同样由黑石垒砌、但规模稍小、显得更加破败的驿站轮廓,出现在了官道的尽头。
青石驿。
队伍如同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加快了脚步。
官差们粗暴地将流犯们再次驱赶到驿站后院一个更加狭窄、肮脏、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牲口气息的破棚子里。
“都老实待着!别给老子惹事!”络腮胡官差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便带着手下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驿站前院温暖的厅堂。
冯书晗扶着林嬷嬷,在棚子最角落一个稍微避风的干草堆旁坐下。
身体早己累得脱力,喉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鸣。
饥饿感如同疯狂的野兽,在胃袋里咆哮。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着眼,试图积攒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马脸官差那谄媚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杂物棚…落了点您的东西…”
去?还是不去?
不去,或许能暂时避开陷阱。
但那个“萧先生”…他会善罢甘休吗?他会不会有更首接、更可怕的手段?
去…那里面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是致命的毒药?
还是…另一个将她卷入更深漩涡的线索?
挣扎如同两股力量在她体内撕扯。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个巨大秘密的、无法抑制的探究欲,压倒了恐惧。
她必须知道!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她要知道那仙鹤徽记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要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摆脱掌控的机会!
冯书晗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她轻轻捏了捏林嬷嬷的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嬷嬷…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走…”
林嬷嬷浑浊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小姐!别去!那地方…那地方邪性啊!”她显然也听到了马脸官差的话,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没事…嬷嬷…等我…”冯书晗强作镇定,轻轻掰开老人枯瘦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牲口粪便和霉烂气味的空气,鼓起全身最后的勇气,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记忆里驿站厨房后头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走去。
棚子依旧破败不堪,歪歪斜斜地杵在驿站后院的角落。
寒风从破洞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
空气里弥漫着比昨晚更加浓烈的霉烂、腐败和牲口粪便混合的难闻气味。
冯书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她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
棚内光线昏暗,杂物堆放得比昨晚更加杂乱。
腐烂的菜叶发出恶臭,发霉的豆渣麸皮袋子敞着口,破旧的农具和瓦罐散落一地。
东西呢?
所谓的“落下的东西”在哪里?
冯书晗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是骗局吗?
她不甘心,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搜寻。
突然!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角落一堆潮湿发霉的干草旁边!
那里!
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那油纸…质地坚韧光滑,绝非驿站常用的粗劣货色!
冯书晗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身体的颤抖,一步步挪过去。
她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上的细绳。
油纸层层剥开——
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冯书晗的呼吸瞬间停滞!
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不是陷阱!
不是毒药!
那是…一小捧雪白细腻、如同上等珍珠般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精面粉?!
旁边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色泽金黄、颗粒晶莹、散发着纯净阳光般甜香的…糖霜?!
精面粉!
糖霜!
在这流放路上,在这污秽不堪的杂物棚里!
如同淤泥中绽放的雪莲,散发着不真实的光芒和致命的诱惑!
这…这就是“落下的东西”?!
谁放的?
驿站的人?
绝不可能!
那只能是…他!
那个“萧先生”!
昨夜驿站库房暗格里消失的白米和糖霜…难道他截留了?
还是…他手里还有更多?!
他什么意思?!
用这精面粉和糖霜…再次施舍她?
像喂食宠物一样?
还是…另一次更精心的试探?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冯书晗!
她看着那捧雪白细腻的面粉,看着那金灿灿的糖霜,胃袋因为极致的渴望而疯狂痉挛!
口腔里瞬间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饥饿!
极致的饥饿!
但同时,一股更加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喷发!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用这些珍贵的食材来测试她的底线?
看她会不会像狗一样扑上去?
看她会不会再次像舔舐饼屑一样,摇尾乞怜?!
理智在疯狂地警告她:不能碰!这绝对是陷阱!是糖衣炮弹!碰了,就彻底掉进了他的掌控!
然而,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呐喊!
饥饿如同烈火,焚烧着她残存的意志!
那精面粉纯净的麦香,那糖霜霸道的甜香,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耳边疯狂诱惑!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离那雪白的面粉只有一寸之遥!
冰凉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拿?
还是不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雪白面粉的瞬间——
“哐当!”
杂物棚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猛地从外面一脚踹开!
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刺眼的光线混杂着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一个高大、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如同一座散发着恶臭和贪婪的肉山!
是王刘氏!
她身后还跟着李张氏和另外两个同样眼神不善的强壮妇人!
她们显然一首在暗中窥伺!
王刘氏贪婪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冯书晗脚边那摊开的油纸包!
锁定了那雪白刺眼的面粉和金灿灿的糖霜!
“好哇!小贱蹄子!果然藏了好东西!”王刘氏脸上爆发出狂喜和狰狞混合的扭曲表情,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利刺耳,“老娘就说你怎么鬼鬼祟祟往这破棚子里钻!原来是偷了驿站的好东西!白面!糖霜!老天爷啊!姐妹们!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