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黑石驿的破棚子外呜咽了一夜,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
棚内冰冷彻骨,绝望如同凝固的冰霜,封冻了每一张麻木的脸。
冯书晗蜷缩在角落,破棉袄裹紧身体,依旧抵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喉咙深处,那粒霸道药丸带来的清凉感如同一层薄冰,暂时镇住了灼烧的毒火,却压不住残余的刺痛和异物感。
每一次吞咽,都提醒着她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遭遇——王刘氏等人凶恶的抢夺,官差诡异的受伤,以及…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萧先生”。
他塞进她嘴里的药,苦得让她灵魂都在颤抖,却也实实在在地救了她一命。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救她?
那双隐藏在毡帽阴影下的眼睛,冰冷得像万年寒潭,却又在塞药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道…冯书晗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那绝不是普通流民的眼神和手段。
他像一个隐藏在迷雾中的巨大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让她喘不过气。
更让她不安的是,王刘氏那伙人虽然暂时退却,但那股怨毒贪婪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时不时就扫过她藏身的角落,尤其在看到她和林嬷嬷还活着、甚至因为那点竹筒饭而恢复了些许气色后,那目光中的嫉恨几乎要凝成实质。
昨夜被打断的抢夺,绝不会是结束。
林嬷嬷紧紧挨着她,枯瘦的手一首抓着她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后怕,不时紧张地扫视着棚内黑暗的角落。
天,终于在绝望的等待中,艰难地亮了起来。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棚顶的破洞和缝隙,吝啬地洒下,却驱不散棚子里的阴冷和死气。
“哐当!” 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入,激得所有人一阵哆嗦。
络腮胡官差带着几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戾气和宿醉的烦躁。
他目光扫过棚内如同死狗般瘫倒的流犯,最后落在门口那个抱着小腿、一脸痛苦和惊惧的值夜官差身上。
“怎么回事?!”络腮胡官差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善。
值夜官差像是见到了救星,挣扎着指向自己的小腿,声音带着哭腔:“头儿!邪门!真他娘的邪门!我…我昨晚好端端坐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了!疼死我了!骨头…骨头好像裂了!”
他撸起裤腿,小腿肚上赫然一大片骇人的青紫色淤肿,高高隆起,形状诡异,确实像被重物狠狠击中。
络腮胡官差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伤口,脸色越来越阴沉。
那淤肿的形状…不像是棍棒打的,倒像是…被某种小而坚硬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和力量击中!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扫过值夜官差周围的地面,又扫过棚内所有流犯惊惶麻木的脸。
“谁干的?!”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鞭子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谁他妈活腻歪了,敢对官差动手?!”
棚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流犯们瑟缩着,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迁怒。
王刘氏那伙人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拼命往后缩。
值夜官差哭丧着脸:“头儿…真…真不知道啊!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感觉腿上一麻,钻心地疼!叫都叫不出声!邪门…太邪门了!”
络腮胡官差眼神阴鸷,他当然不信什么邪门。
这伤,明显是高手所为!
流放队伍里,什么时候混进了这样的硬茬子?
是针对官差?
还是…针对某个流犯?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一张张面孔,最后,落在了角落的冯书晗身上。
昨夜…这个冯家女似乎差点被人抢?
值夜官差正好在那个时候受伤…
冯书晗感受到那审视的、带着怀疑和恶意的目光,心脏骤然缩紧!
她强作镇定,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嬷嬷更是吓得浑身僵硬,死死抓着冯书晗的胳膊。
络腮胡官差盯着冯书晗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她身边同样惊恐的老仆,再看看地上那个依旧抱着腿哀嚎的手下。
一个病弱不堪的罪女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仆?
不可能!
她们没这个本事!
难道…是队伍里隐藏了其他高手?
或者是…外面的人?
疑云重重,但眼下流放要紧。络腮胡官差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挥挥手:“妈的,晦气!把他抬到驿站里歇着!其他人,都给老子滚起来!准备上路!再磨蹭,鞭子伺候!”
一场风波,在官差头子的疑忌和伤者的哀嚎中,暂时被压下。
但冯书晗知道,那无形的目光,无论是来自官差还是王刘氏,都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
队伍再次踏上冰冷的官道。
风雪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冯书晗拖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喉咙的余痛和身体的虚弱在寒风中加倍放大。
昨夜那粒药虽然救命,但似乎也透支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林嬷嬷吃力地搀扶着她,两人落在队伍最后,步履蹒跚。
“小姐…撑住…快到了…”林嬷嬷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不断给冯书晗,也是给自己打气。
冯书晗咬紧牙关,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恐怖的苦涩,混合着喉咙的刺痛,让她意识都有些模糊。
她只能凭着本能,死死抱着怀里那口冰冷的破铁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
就在这时,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影子,悄然出现在她们身侧不远处的枯树林边缘。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毡帽压得很低,步履看起来也有些蹒跚,混在零落的流民队伍中毫不起眼。
是那个“萧先生”!
冯书晗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喉咙的疼痛。
他想干什么?
昨夜塞药,今日又跟上来?
她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远离,身体却不听使唤,反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林嬷嬷惊呼一声,拼命扶住她。
“萧先生”的脚步似乎也顿了一下,但并未靠近,也未远离。
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毡帽的阴影下,冯书晗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这无声的注视,比王刘氏的恶意更让冯书晗感到窒息!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在逃离一张无形的大网。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驿站二楼,那间烧着炭盆的上房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酷寒形成两个世界。
萧砚之换回了靛青色长衫,端坐在桌旁。
桌上摊开着一卷边关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一些路线和地名。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地图上北境某处,指尖泛着玉色的冷光,眼神沉静锐利,带着全神贯注的思考。
侍卫长风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带来一股冰冷的寒气。
他快步走到萧砚之身边,躬身低语:“主子,查清了。”
萧砚之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昨夜袭击值夜官差之物,是一枚特制的、没有标记的铜钱。”长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力道极大,角度刁钻,首击腿骨缝隙,使其剧痛难忍却又不至断裂,分寸拿捏得极准,非高手不能为。铜钱本身…看不出任何来历。”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检查过,那铜钱并非市面上流通的制式。”
“嗯。”萧砚之依旧只回了一个字,仿佛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落在一处标着“黑石驿”的位置。
“另外,”长风继续禀报,“属下按主子吩咐,探查了驿站库房。明面上的存粮确实只有陈年粗粮和少量腌菜,但…在库房最里间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双手呈上。
萧砚之终于抬起眼帘,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油纸包上。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接过包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油纸绳结。
油纸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小捧雪白晶莹、颗粒的上等粳米!
约莫只有一小碗的量,但在满是霉味和尘土的驿站库房里,这捧白米纯净得如同珍宝!
旁边还有一小块用油纸裹着的、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糖霜?!
饶是萧砚之见惯珍宝,此刻深潭般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白米?
糖霜?
在这流放苦寒之路的驿站暗格里?
这绝非寻常驿卒所能享用,也绝非为流放队伍所备!
“何处发现?”萧砚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库房最里间,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伪装成墙砖,若非属下仔细探查,绝难发现。”长风回道,“存放之物,只有这米和糖霜,数量极少,但品相极佳。”
萧砚之捻起几粒雪白的粳米,指尖感受着那圆润的触感。
又用指尖沾了一点金黄的糖霜,凑近鼻尖。
纯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甜香,与他平日所见的贡品糖霜相比也毫不逊色。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舆图,落在“黑石驿”这个点上,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
一个边陲驿站,暗藏如此精粮细糖…是私藏?
还是…接头之物?
为谁所藏?为谁所备?
“主子,”长风低声道,“冯氏女那边…昨夜毒伤虽被压制,但身体极度虚弱,恐难支撑到下一驿站。王刘氏那伙人,贼心不死,仍在窥伺。流放队伍中,似有不明身份者暗中关注冯氏女,除了我们…可能还有别人。”
萧砚之沉默着。
他将沾着糖霜的指尖收回,指腹上那点金黄的粉末在炭火的光线下闪烁着的光泽。
他没有擦掉,只是看着。
那点甜意仿佛顺着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与这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暖流。
他想起昨夜杂物棚里飘出的奇异竹香,想起那女人在浓烟中呛咳着、却依旧专注翻动竹筒的侧影,想起她在冰冷绝望中,用脏污的手指揉搓野菜、碾磨霉饼的倔强…还有今早风雪中,她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抱着破铁罐的狼狈身影…
一股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荡开一丝涟漪。
“废物。”萧砚之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不知是在骂谁。
是骂冯书晗的虚弱?
还是骂那些觊觎她的流犯?
亦或是…骂这盘根错节、处处透着诡异的局面?
长风垂首侍立,不敢接话。
萧砚之的目光再次扫过指腹上那点金黄的糖霜,又看向桌上那捧雪白晶莹的粳米。
一个念头,如同幽暗水底悄然浮起的鱼,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脑中。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长风,深邃的眸底一片沉静,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烦躁从未存在。
“取些米和糖霜。”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送去厨房。”
长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主子…您要…?”他完全不明白主子的用意。
这珍贵的米和糖霜,难道主子要自己食用?可主子明明…
“告诉厨子,”萧砚之打断了他的疑问,语气淡漠,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熬一碗稠粥。用这米。水…用干净的雪水。熬好后,把这糖霜…拌进去。”
熬粥?
用这上等粳米?
还…拌糖霜?
长风彻底愣住了!
主子素来不喜甜食,口味极淡,今日这是…?
萧砚之似乎并未在意长风的惊愕,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让长风心头猛地一跳——
“熬好之后,交给那个…姓马的看守。”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向了后院那个破败的棚子,“就说…是给那个快死的冯家女,吊命用的。”
长风瞳孔微缩!
给冯氏女?!
主子这…这究竟是…?
是试探?
是施舍?
还是…那粒苦药之后的…另一种补偿?
他完全无法理解主子的心思。
“告诉他,”萧砚之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若这粥…出了半点差错,或者没进该进的人嘴里…”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骤然降低的温度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寒芒,己足以让长风脊背生寒!
“是!属下明白!属下亲自去办!”长风立刻收敛心神,肃然领命。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那小捧白米和糖霜,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萧砚之一人,还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边关舆图,手指再次按上“黑石驿”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驿站连同它隐藏的秘密一起洞穿。
只是,无人看见,他那沾着一点金黄糖霜的指尖,在收回袖中时,几不可查地,轻轻捻动了一下。
那点细微的甜意,如同一个无声的秘密,悄然融化在冰冷的袖袍深处。
风雪依旧在驿站外肆虐。
前院温暖的厨房里,很快飘起了白米特有的、温润而的清香。
而在这清香之下,一丝若有似无、却极其霸道的甜意,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穿过回廊,飘向后院那冰冷绝望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