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青石板路浸着潮气。苏绣娘蹲在巷口给鞋铺送绣样时,看见那乘朱红喜轿从雾里飘过来。轿帘上绣着并蒂莲,却用的是死人衣料般的暗紫色,轿夫的布鞋沾着黄泥土,鞋尖竟绣着小小的骷髅头。
“姑娘,接个活?”沙哑的嗓音从轿内传来,雕花木窗推开条缝,露出截缠着白纱布的手腕,“绣两双缎面喜鞋,红缎金线,鞋头绣往生莲。”
油纸伞在掌心捏出褶皱。苏绣娘看见那手腕上的纱布渗着黑血,指节青肿得像泡烂的莲蓬。她刚要开口拒绝,对方抛来锭雪花银,落地时竟滚出片枯黄的槐树叶——那是昨夜她埋在母亲坟头的祭品。
喜轿在雨幕里消失时,巷口的老槐树“吱呀”断了根枝桠。苏绣娘捡起银锭,发现底面刻着细字:“癸未年七月七,陈记绣庄”。那是母亲上吊那年的年号,她至今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双红绣鞋,鞋面上的金线蜿蜒如血,绣的正是往生莲。
回到绣庄时,学徒小桃正对着衣柜发抖:“师父,您昨天收的红缎子...自己动了!”雕花衣柜敞着半扇门,匹红缎子悬在半空,缎面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针脚,竟在自行绣着嫁衣的领口。苏绣娘指尖触到缎面,凉意顺着血脉爬进心脏——这料子分明是母亲当年未绣完的“冥婚缎”,传说用死人头发混着朱砂织成,能勾住活人的魂。
第一双绣鞋完工那晚,窗外响起“嗒嗒”的脚步声。苏绣娘趴在绣架前打盹,迷迷糊糊看见个穿红嫁衣的女人从衣柜里钻出来,裙摆拖曳着湿漉漉的水草,绣鞋尖的往生莲正滴着黑水。女人在镜前转身,领口露出青紫色的勒痕,和母亲尸体上的痕迹分毫不差。
“绣得真好...就是缺了点东西。”女人抬起脚,绣鞋突然张开嘴般裂开,露出里面蜷曲的黑发,“当年你娘给我绣鞋时,把我的指甲缝都绣上了,你怎么没绣?”
烛火“噗”地熄灭。苏绣娘摸出怀里的银锭,底面的刻字在黑暗中泛着红光。她想起母亲的日记里写过:“给冥婚新娘绣鞋,要在鞋尖缝三滴亲人血,否则魂灵会顺着针脚爬出来。”指尖刚被绣针扎破,窗外突然传来小桃的尖叫——后院井台边,摆着双绣好的红鞋,鞋窝里盛着半汪血水,漂着片带指甲的断指。
第二双鞋必须绣金线。苏绣娘去当铺换金线时,掌柜的盯着她手腕发呆:“姑娘这胎记...和二十年前跳井的陈绣娘一模一样。”铜秤砣“当啷”落地,她看见柜台后贴着张泛黄的告示,通缉的正是母亲当年的雇主——陈府大少爷,传说他娶亲当夜暴毙,新娘穿着绣鞋投了井,尸体至今没捞上来。
子夜,绣庄的门“吱呀”开了条缝。苏绣娘攥着金线躲在衣柜里,看见穿红嫁衣的女人提着灯笼进来,灯笼上写着“陈府喜堂”西个字。女人把第二双绣鞋摆在绣架上,金线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条小蛇钻进鞋尖,她这才看清鞋面上的暗纹——哪里是往生莲,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囍”字,每个字都用细针扎着血点,正是母亲刺绣时的独门记号。
“你娘说,活人血能让绣鞋沾人气,可她不知道,死人的怨气能让人气变死气。”女人掀开嫁衣领口,里面掉出颗骷髅头,眼窝处嵌着两颗金珠,“当年我被塞进这双鞋里沉井,你娘绣的金线勾住了我的魂,现在该你帮我把魂勾出来了。”
骷髅头滚到苏绣娘脚边,眼窝的金珠突然亮起。她看见母亲临终前的记忆:十九岁的陈府新娘被灌下哑药,红绣鞋里缝着她的生辰八字,母亲在绣鞋尖偷偷缝了三滴自己的血,想替新娘挡灾,却不想让怨气缠上了苏家血脉。
“现在轮到你了。”女人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绣庄的木梁开始渗水,墙面上浮现出无数双绣鞋的影子,“把你的血缝进鞋尖,我就能借你的身子出嫁了。”
金线刺破指尖的瞬间,苏绣娘抓起母亲留下的铜顶针。那是母亲跳井前藏在绣架里的,上面刻着“破邪”二字。她把顶针按在鞋尖,金线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女人的虚影在火光中扭曲——原来母亲当年在顶针里藏了半片井砖,正是陈府新娘沉井的那口井的砖。
“你娘骗了我!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血缝进去,缝的是你的胎血!”女人的嫁衣化作飞灰,露出里面腐烂的白骨,骨节间缠着未断的金线,“从你出生那年起,这双鞋就在等你...等你长到二十岁,穿上它做陈府的鬼新娘。”
暴雨砸在窗棂上。苏绣娘看见衣柜里的红缎子突然展开,竟己是件完整的纸嫁衣,领口绣着母亲的名字“陈素秋”。原来当年母亲为了救新娘,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绣进了嫁衣,却让陈府的冥婚咒缠上了女儿。她抓起剪刀剪碎嫁衣,碎纸片却在空中拼成母亲的脸,嘴唇开合着说:“把鞋扔进井里,带着顶针跑。”
后院的井台泛着绿光。苏绣娘刚把两双绣鞋扔进井里,井底突然伸出无数只手,指尖都缠着金线。她想起母亲日记的最后一页:“每年梅雨季,井里的新娘就会找绣娘续鞋,若不答应,就会被扯进井里绣到死。”顶针在掌心发烫,她咬破舌尖把血滴在井沿,老槐树的根须突然缠住井栏,拽着绣鞋往深处沉去。
黎明时分,巷口的老槐树断了主干,露出里面藏着的木盒。苏绣娘打开盒子,里面是双褪了色的绣鞋,鞋尖缝着三滴暗红的血珠,旁边压着张泛黄的婚书,新郎栏写着“陈遇白”,新娘栏竟是母亲的名字——原来当年陈府大少爷爱上了绣娘陈素秋,却被家族逼娶富家女,新娘投井后,陈家竟用冥婚把母亲的魂拘了二十年。
“小姐,该走了。”巷口传来熟悉的嗓音。苏绣娘抬头,看见穿灰布衫的轿夫站在晨光里,这次轿帘上的并蒂莲绣得鲜亮,轿夫的布鞋上绣着小小的莲蓬。她摸了摸手腕的胎记,把顶针放进木盒,跟着花轿走向雾散的方向——母亲的魂灵终于从绣鞋里解脱,而她要去的,是陈府老宅里那座空了二十年的喜堂。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里,鞋铺老板在井里捞出两双烂成布片的绣鞋,鞋尖的金线缠着颗褪色的铜顶针。从此,巷口的老槐树旁多了座新坟,碑上刻着“陈素秋之女苏念安”,却没人知道,坟里埋的只是件撕碎的纸嫁衣,真正的苏绣娘,正跟着母亲的魂灵,在某个晴好的清晨,走进了永远不会下雨的黄泉喜堂。
而那两双绣鞋的故事,还在江南的雨巷里流传——据说每逢梅雨季,就能听见“嗒嗒”的脚步声,穿红嫁衣的新娘会问每个路过的绣娘:“要帮我绣双新鞋吗?这次,我带了活人的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