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黄泉眼

七月十西，雨打青瓦。

林小满攥着湿漉漉的课本跑过巷口时，瞥见墙根下蜷缩着个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士。他右眼蒙着黑布，左手里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响了一声，惊飞了檐角避雨的夜鹭。她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三天前那个噩梦——同样的雨夜，同样的巷口，这道士掀开眼皮冲她笑，露出半只渗血的眼珠。

“小姑娘。”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落下来，老道士指尖掐着张泛黄的符纸晃了晃，“你印堂发暗，怕是沾了脏东西。”

书包里的铅笔盒突然“哐当”摔在地上。林小满盯着他掌心那道朱砂画的镇魂符，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她看得见那符纸上浮动的金光，像奶奶临终前床头燃尽的长明灯。三天前，她就是在医院走廊第一次看见那种光——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拐角时，影子里拖着条青紫色的长尾巴，末端还缠着带血的纱布。

“我、我没钱。”她弯腰捡铅笔盒，指甲掐进掌心。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奶奶下葬前给她系的，说能避邪。可昨夜她分明看见，红绳上的玉坠在半夜发了青，映着窗台的月光，像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人指甲。

老道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不用钱...你帮我送封信。”他摸出个牛皮信封，封口贴着道破破烂烂的符，“送到城西乱葬岗，找棵歪脖子槐树，把信塞进树洞就行。”

信封触手冰凉，林小满刚接过，巷口的路灯突然“滋啦”一声爆了。黑暗中，她听见老道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有人在啃食骨头。等路灯重新亮起，墙根下只剩滩发黑的水渍，还有半枚嵌进青石板的铜铃。

当晚，林小满躲在被子里摸出信封。牛皮纸边缘浸着暗红的印子，凑近闻有股腐朽的香灰味。她指尖刚碰到封口的符，卧室的窗户“砰”地被吹开，穿堂风卷着张黄纸飘进来，正落在书桌上。那是张老旧的户籍表，户主栏写着“陈玄真”，地址栏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城西乱葬岗”。

她浑身发冷，忽然想起奶奶说过，乱葬岗的槐树十年前就被砍了，说是树干里藏着具女尸，死时怀里抱着半本破道经。书包里的铅笔盒又开始响，这次她没敢捡，眼睁睁看着盒盖自己弹开，铅笔滚出来在纸上画下歪扭的弧线，像具挣扎着爬行的女尸。

“小满，该睡了。”妈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奇怪的气音。林小满慌忙藏起信封，却看见门缝里渗进的灯光泛着青灰，妈妈的影子拖在地上，分明长着三根尖尖的脚趾。

城西乱葬岗在城郊废电厂后面。周末正午，林小满攥着信封穿过齐腰的野草。铁锈味的风里飘着焚烧纸钱的焦香，远处几个穿孝服的人跪在坟前，可他们的头始终低着，看不见脸。她忽然想起老道士的话：“正午阳气最盛，但若心里怕了，阳气就泄了。”

歪脖子槐树竟真的还在，树干上缠着几圈褪色的红布，树洞周围刻满了歪扭的符文。林小满刚把信封塞进去，脚底的泥土突然松动，她踉跄着摔进个浅坑，掌心按到块冰凉的东西——是块腐朽的木板，上面用朱砂写着“陈玄真之墓”，下葬日期正是十年前的七月十西。

地底传来“隆隆”的震动，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林小满想跑，却看见树洞里的信封正在冒烟，朱砂符上的字迹渐渐浮现：“黄泉眼开，引魂归位”。她后颈的红绳突然绷首，玉坠“啪”地裂开，露出里面半张泛黄的符纸，竟和老道士给的镇魂符一模一样。

“找到了...我的眼睛。”沙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林小满抬头，只见老道士正坐在树杈上，蒙眼的黑布己取下，右眼窝空空如也，左眼却泛着诡异的金光。他指尖掐诀，树洞里的信封化作飞灰，漫天纸灰中，她看见无数青灰色的影子从坟头爬起，个个都长着和老道士一样的空眼窝。

“十年前我破了黄泉眼，却被厉鬼夺了右眼。”老道士纵身跃下，袍角扫过地面时，野草瞬间枯萎，“小姑娘，你的眼睛能看见阴物，正适合做我的引魂灯。”他掌心按向林小满眉心，她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乱葬岗的槐树被砍倒时，树干里冲出的女鬼抓破了道士的右眼；奶奶临终前攥着半张符，对着空气说“小满还小，别带她走”；还有昨夜妈妈的影子，其实是躲在床底的女鬼披着妈妈的皮...

“奶奶！”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散了些眩晕。老道士指尖的金光顿了顿，林小满趁机摸出校服口袋里的碎玉坠，那上面还沾着奶奶的骨灰。十年前奶奶从火场里救出她时，怀里就揣着这块玉，说能镇住她天生的“黄泉眼”。

玉坠粉末撒在老道士掌心，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林小满看见他背后浮现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是户籍表上的陈玄真。女鬼掐住老道士的脖子，两人一同化作黑雾钻进槐树洞。地底的震动停止了，那些青灰色的影子也渐渐消散，只剩坟头的纸灰被风吹向灰蒙蒙的天空。

回家的路上，林小满发现校服袖口的红绳不知何时断了。她摸了摸后颈，原本冰凉的皮肤竟有了暖意。路过巷口时，墙根下躺着枚崭新的铜铃，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个模糊的笑脸——是奶奶年轻时的样子。

当晚，林小满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奶奶的日记。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照片，照片里的奶奶和老道士站在乱葬岗前，老道士手里捧着个木盒，盒盖上刻着“黄泉眼”三个字。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小满别怪奶奶藏了你的眼睛，那双眼能看见黄泉路，却也会引来恶鬼夺舍。若有天你看见铜铃，便是奶奶替你挡住了劫数...”

窗外响起细碎的铜铃声，像有人在轻轻说“别怕”。林小满摸着掌心的朱砂印——那是老道士临死前按上去的，如今竟成了道淡淡的护身符。她拉开窗帘，看见巷口的路灯下，个穿灰布道袍的身影一闪而过，这次他的双眼都闭着，嘴角却带着笑，像终于放下了十年的执念。

七月十五，月白如纸。林小满把奶奶的日记和半块玉坠埋进花盆，泥土里忽然冒出株嫩芽，叶片上凝着露珠，映出她此刻的眼睛——漆黑如墨，再无半点金光。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刻进了血脉里，比如掌心的朱砂印，比如午夜梦回时，那声若有若无的铜铃响。

槐树洞里，半截没烧完的符纸轻轻颤动。朱砂写的“镇魂”二字渐渐模糊，露出背面细小的字迹：“黄泉眼闭，心灯长明。若遇孤魂，且赠半盏月光。”风穿过树洞，带着远处坟头的纸灰，飞向这个终于能睡个安稳觉的女孩。

从此，林小满再也没见过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每个雨夜，她都会在窗台摆上盏小油灯，看火光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孤魂野鬼在漂泊，而她掌心的朱砂印，就是奶奶留给她的、最温暖的护身符。就像老道士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黄泉眼并非诅咒，而是让她记住，在黑暗里走了太久的人，哪怕只看见一丝光，也要拼命抓住。

毕竟，这人间啊，总有些东西比鬼更暖，比如奶奶的红绳，比如掌心的朱砂，比如永不熄灭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