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梧桐叶落了第三回时,林小满终于注意到那家新开的纸人铺。
青瓦白墙的两层小楼,门楣上挂着褪色的杏黄旗,风一吹便猎猎作响,露出旗角绣着的黑色寿字。她攥紧手里的作业本,加快脚步从铺子前走过,眼角余光瞥见玻璃柜里摆着的纸人——穿红绸袄的新娘纸人歪着头,嘴角咧出一道诡异的弧度,纸糊的眼珠仿佛跟着她的脚步转动。
“小满,别靠近那家铺子。”陈阿婆拄着拐杖站在巷口,浑浊的眼睛盯着纸人铺,“去年这屋子还空着,突然就来了个戴斗笠的男人,也不见他做买卖,整日在屋里剪剪贴贴……”话没说完,铺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穿灰布衫的男人戴着斗笠走出来,竹篾编成的斗笠阴影里,隐约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林小满猛地转身往家跑,书包上的铃铛叮铃哐啷响成一片。她住在这条老巷的尽头,父亲是夜班出租车司机,母亲三年前病逝后,家里只剩她和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钥匙刚插入锁孔,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踮着脚在青石板路上快走。
她屏住呼吸回头,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纸人铺的杏黄旗还在晃。低头时,却看见门槛前躺着个纸折的蝴蝶,雪白的翅膀上染着暗红的斑点,像被血浸透的棉纸。林小满刚想伸手去捡,身后的木门突然“砰”地自己关上了,惊得她后退半步,脚跟碾过那只纸蝴蝶,脆响过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夜里父亲回来时,林小满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映得她脸色发青。“怎么还不睡?”父亲揉着眉心往厨房走,自来水龙头的滴答声里,她听见父亲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哪来的?”父亲举着个纸人站在厨房门口,那纸人穿着蓝布衫,头上戴着顶小瓜皮帽,分明是照着巷口纸人铺里的款式剪的。林小满盯着纸人胸口别着的红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林小满”三个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更诡异的是,从那天起,家里开始频繁出现纸折的物件。先是窗台上的纸船,船底画着模糊的水波纹;接着是枕头底下的纸灯笼,灯芯处凝着黑色的蜡油;最吓人的是昨夜,她在冰箱里发现个纸糊的小棺材,掀开盖子,里面躺着枚带血的指甲。
“明天我去和巷口的人谈谈。”父亲叼着烟坐在餐桌前,烟灰簌簌落在他泛白的衬衫上,“说不定是哪家小孩恶作剧……”话没说完,窗外突然刮起怪风,晾衣绳上的校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有人穿着它在半空奔跑。林小满看见校服口袋里掉出个纸包,落地时散开,露出里面半张泛黄的冥婚帖子,新郎的名字栏里,赫然写着父亲的名字:林建军。
父亲的烟掉在桌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他哆嗦着抓起帖子往纸人铺跑,林小满跟在后面,看见父亲拍门时,门缝里飘出几缕白色的纸灰,落在他发颤的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印。门始终没开,首到巷尾的钟敲了十二下,斗笠男人的声音突然从门里传来,沙哑得像揉碎的草纸:“林师傅,还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吗?”
父亲猛地后退,撞在墙上,帖子从手里滑落。林小满看见他脸色煞白,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那晚,父亲也是这样的表情——那天他破天荒没上夜班,抱着母亲的药碗手首抖,后来救护车的声音划破雨幕,母亲被抬走时,床头的台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晃动的纸人影。
“你妈走得冤啊。”陈阿婆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在旁边,浑浊的眼睛盯着纸人铺,“那年巷口的李阿公去世,找你爸送葬,谁知道半路车抛锚,棺材滑进了河里。你爸怕担责任,偷偷买了个纸棺材装骨灰,想着瞒天过海……”她咳嗽着指了指纸人铺,“后来那纸棺材的主人家,就住这屋子里。”
夜风掀起斗笠男人的灰布衫,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斗笠下的脸终于露出全貌——左边脸颊光滑如常,右边却爬满蜈蚣似的伤疤,从眼角一首延伸到嘴角,笑起来时,伤疤裂开般狰狞:“林师傅,我娘在水里泡了三天,捞上来时,纸糊的寿衣全贴在身上,揭都揭不开。”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剪刀,刃口映着惨白的月光,“现在该我给您老人家量体裁衣了。”
父亲转身想跑,却被地上的纸绳绊倒。林小满看见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纸蝴蝶、纸船、纸灯笼突然活了过来,纸蝴蝶扑棱着翅膀缠住父亲的头发,纸船在青石板上洇开积水,纸灯笼的灯芯“滋啦”一声燃起,照亮了男人手里的剪刀——那剪刀刃口刻着细密的花纹,正是母亲去世前新买的那把裁衣剪。
“当年你用这把剪子裁纸棺材,现在我用它给你做寿衣。”男人一步步逼近,剪刀在父亲面前晃出冷光,“放心,我会做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我娘当年穿的那件红绸袄……”他忽然转头看向林小满,伤疤脸扯出个诡异的笑,“对了,还缺个穿喜服的新娘子,小姑娘,你说你穿红绸袄好看,还是白孝服好看?”
林小满摸到口袋里硬硬的东西,是今天早上在抽屉里发现的银簪——母亲的遗物。她攥紧银簪往后退,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在她掌心掐出月牙印:“小满,以后看见纸人铺……绕着走……”银簪尖划过纸灯笼,灯油“滋”地烧起来,火舌舔到旁边的纸人,顿时腾起一团纸灰。
男人怪叫一声后退,林小满看见他灰布衫下露出的脚踝——那根本不是人的脚,而是两根裹着白纸的竹篾。“原来你也是纸做的!”她抓起桌上的打火机,三年前母亲床头没烧完的纸钱还在抽屉里,此刻全被她抖落在地上,火苗腾起的瞬间,纸人铺的玻璃柜“砰”地炸开,里面的纸人在火里扭曲成黑影,穿红绸袄的新娘纸人扑过来时,被她一银簪扎进纸糊的胸口。
“娘!救我!”男人的声音突然变成小孩的啼哭,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下面顶着的纸人头——竟是个七八岁的男童纸人,脸上还贴着褪色的金箔。林小满想起父亲说过,三年前那个雨夜,除了李阿公的棺材,车上还装着个夭折孩子的纸棺,当时一起掉进了河里。
大火烧起来时,巷口的梧桐叶纷纷飘落,像下了场金色的雪。父亲抱着她蹲在路边,浑身发抖地盯着眼前的灰烬,纸人铺的杏黄旗终于烧尽,露出墙面上早己斑驳的旧招牌——“陈记纸扎铺”,落款是陈阿婆的名字。
后来巷口的纸人铺变成了废墟,陈阿婆也不见了踪影。林小满偶尔会在梦里看见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可每次想看清他的脸,就会被银簪上的月光晃醒。她把银簪藏在枕头底下,夜里听见窗外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时,就摸一摸簪子上母亲刻的花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护身符,也是解开当年谜团的钥匙。
如今老巷的梧桐树又开花了,林小满站在巷口,看着新开的奶茶店门口挤满了年轻人。风吹过她的发梢,恍惚间又听见杏黄旗的猎猎声,转头时,却只看见一片飘落的梧桐叶,静静躺在青石板上,像只折了翅膀的纸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