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我接到了母亲的死讯。
老式绿皮火车在暮色里晃进小站,站台边的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子。二舅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等在出站口,看见我时喉结滚动了两下,没说话,只把手里的搪瓷缸往我手里塞——缸底沉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是母亲最爱做的那种,糯米皮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桂花,却凉透了。
“你妈走得急,没留话。”二舅接过我的帆布包,帆布包带子上还缠着母亲去年给我系的红绳,“头七要回魂,你得守灵。”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秋风吹哑了的蝉。我跟着他穿过青石板路,老巷尽头的祖屋亮着盏昏黄的煤油灯,窗纸上贴着的“奠”字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有人在里面用指甲划纸。
灵堂设在堂屋,母亲的遗像嵌在黑框里,照片是我去年寄回家的,她穿着蓝布衫,鬓角别着朵白色的通草花——那是她最宝贝的头饰,说是外婆留给她的。棺材摆在遗像后面,上好的柏木棺,漆着朱红色的漆,可棺盖没合严,露出半条缝,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混着潮湿的霉味。
“你妈不让钉棺。”二舅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火星溅在他布满裂痕的手背上,“她说……要等引路灯亮。”我盯着香头明灭,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讲过的故事:黄泉路上黑灯瞎火,亡人得跟着引路灯走,那灯要是没亮,魂灵就会在阳间打转,走不了黄泉路。
后半夜我守在灵堂打盹,煤油灯的光突然晃了晃,变成幽绿色。我揉着眼睛抬头,看见棺材缝里渗出些淡黄色的光,像月光浸了水,顺着棺木往下淌。凑近时,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棺板——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却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抓床单的声音,指甲把白布抓出一道道血印。
“妈?”我喉咙发紧,伸手想推开棺盖,指尖刚碰到木头,那刮擦声突然停了。煤油灯“噗”地灭了,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蹭过我的手背,凉丝丝的,像沾了露水的纸。我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纸扎马,竹篾骨架散架的声音里,听见二舅房间传来咳嗽声,接着是火柴划亮的“滋啦”声,昏黄的光重新漫进堂屋。
“别碰你妈棺材。”二舅披着夹袄站在门口,烟袋锅在黑暗里明灭,“她走的时候攥着这东西。”他摸出个油纸包塞给我,展开来是盏巴掌大的铜灯,灯身刻着缠枝莲纹,灯芯却不是棉线,而是一缕灰白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
“外婆传下来的引路灯,”二舅往灯盏里倒了些菜籽油,“灯芯要用至亲的头发,点着了照亡人魂灵……”他突然顿住,盯着我手里的灯,“你妈说,要是灯亮了,就把灯放在门槛上,别让魂灵找不到路。”火苗舔亮灯芯的瞬间,我看见灯影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裙摆轻轻晃动,像是母亲当年在灶台前炒菜的模样。
到了头七那晚,老巷里起了雾。我把引路灯放在门槛上,火苗明明灭灭,却始终不往巷口飘——按说魂灵回魂,灯苗该往家的方向摆,可这灯却像被什么拽着,首往祖屋后面的竹林晃。竹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响声,不是风吹竹叶的声音,倒像是有人踩着落叶走,一步一停,还带着铁链拖拽的“哗啦”声。
我攥着引路灯往竹林走,鞋尖碾过沾着露水的草叶,裤脚很快被打湿。走到竹林深处时,看见棵老槐树下蹲着个穿灰布衫的女人,背对着我,头发散落在肩上,发尾滴着水——竟和母亲下葬时穿的寿衣一模一样。“妈?”我试探着喊了声,女人缓缓转头,半边脸浸在阴影里,露出的半只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却扯出个僵硬的笑,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
引路灯的火苗突然变成蓝色,灯盏里的油“滋滋”作响,我看见女人脖子上缠着道紫黑色的勒痕,像是被绳子勒过的痕迹——可母亲明明是病死的,二舅说她走时很安详,脸上连皱纹都没皱一下。“你不是我妈。”我后退半步,鞋底碾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块刻着“陈素梅之墓”的木牌,母亲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字迹。
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寿衣下摆扫过地面,露出脚踝处缠着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拴在老槐树上,铁锈混着泥土,在她脚踝处磨出渗血的伤口。“灯亮了,该带我走了。”她的声音像泡了水的纸钱,黏腻又沙哑,伸手来抓我手里的灯,指尖露出半截泛着青白的指甲,分明是死人的指甲。
我转身就跑,引路灯的火苗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却始终没灭。身后的“哗啦”声越来越近,我看见竹林尽头的老井旁,二舅举着锄头站在那里,锄头刃口映着幽蓝的光,像浸过血水。“把灯给她。”二舅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时的沙哑,而是尖细得像磨剪刀的声音,“你妈占了她的身子,该把地方还给她了。”
我猛地刹住脚步,手里的引路灯突然剧烈晃动,灯影里浮现出母亲的脸,带着我熟悉的温柔笑意,却又带着几分痛楚。“小满,别信你二舅……”母亲的声音从灯里传来,断断续续,“当年我难产,是你外婆用引路灯……引了个替死鬼……”话没说完,穿灰布衫的女人己经扑过来,铁链缠上我的手腕,凉得刺骨。
老井里突然传来水花声,我看见井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下面一行是“陈素梅”,往上数第三行,赫然刻着“李阿芳”——那是二舅己故妻子的名字。“你妈抢了我的身子,你二舅抢了我的丈夫!”女人的指甲掐进我胳膊,“今天灯亮了,该让你们陈家还债了!”她仰头对着月亮发出刺耳的尖笑,铁链“哗啦”一声断开,枯瘦的手扼住我的脖子。
引路灯“砰”地炸开,铜灯碎成几片,母亲的头发在火里蜷曲成灰。我看见二舅举着锄头冲过来,却不是朝女人,而是朝我——锄头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出他眼里的疯狂:“把灯芯给你妈,她就能借你的身子活过来!”他突然顿住,盯着我身后,眼里露出惊恐,“你、你妈……”
女人的手突然松开,我瘫坐在地,看见母亲的魂灵从井里升起来,身上穿着我熟悉的蓝布衫,鬓角的通草花却变成了血色。“老二,当年你为了让你媳妇借尸还魂,逼我用引路灯引孤魂,”母亲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现在该你尝尝被铁链锁在黄泉路的滋味了。”她抬手一挥,二舅脚下突然冒出根铁链,缠上他的脚踝,往井里拽,他手里的锄头掉进井里,溅起大片水花。
灰布衫女人忽然跪在母亲面前,浑身发抖:“陈姐,我错了……我不该听他的话……”母亲叹了口气,指尖拂过她脖子上的勒痕,勒痕渐渐淡去:“当年我难产快死,你外婆用引路灯引了你的魂来替我,可我终究过不了心里的坎,这些年装病躲在祖屋,就是想等你回来,把身子还给你。”她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愧疚,“小满,以后好好活着,别再碰引路灯了……”
晨光漫进竹林时,女人的身子渐渐透明,母亲的魂灵也慢慢消散,临走前,她往我手里塞了颗糖——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糖,糖纸还是当年的花色,边角有些磨损,却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老井里传来“扑通”一声,二舅的身影消失在水面,涟漪过后,井壁上的名字慢慢褪去,只剩下最底下一行“陈素梅”,却变成了母亲自己的字迹。
后来我把引路灯的碎片埋在老槐树下,每年秋分都会回老巷看看。如今老巷的青石板路铺了水泥,祖屋改成了民宿,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每到夜里,槐树叶“沙沙”响时,我总会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露水,慢慢走过黄泉路,而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告诉我,她终于顺着引路灯的光,走到了该去的地方。
我至今记得头七那晚,引路灯炸开前,母亲魂灵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满,真正的引路灯,从来不是铜灯里的火,而是心里的善啊。”风掠过耳畔,带来淡淡桂花香,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桂花糖,糖纸在阳光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母亲当年在灶台前切菜时,菜刀碰在瓷碗上的声音——那是人间最温暖的光,比任何引路灯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