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门开,老巷口的枯井冒起白雾时,林小满正蹲在井边洗抹布。铜盆里的水晃了晃,映出张苍白的脸——不是她的模样,是张垂着湿发的女人脸,左眼下方有道青紫色的胎记,像朵烂开的墨菊。
一、枯井旧闻
这口井叫“锁魂井”,是巷里最邪乎的地方。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掐进掌心:“小满啊,井水照影不抬头,看见人影别开口……这井里锁着个寻替身的水鬼。”
二十年前,巷里的张寡妇就是在井边没的。有人说看见她半夜对着井笑,有人说听见井里传来梳头声,等捞上来时,她浑身泡得发胀,左眼下方的胎记红得渗人,怀里还抱着面裂成三瓣的青铜镜。
“小满,帮我送桶水去三号院。”房东王婶的喊声惊散了水面的倒影。林小满抬头,看见井沿的青苔上蹲着只黑猫,绿眼睛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响,像是在笑。
三号院是间空宅,木门上的对联褪成白纸,门环结着蛛网。林小满推开门,院子里长满齐腰的荒草,正中央的石桌上摆着面青铜镜,镜面上凝着层水雾,像有人刚用它照过脸。
“谁……谁在这儿?”她的声音撞在青瓦上,惊起几只夜鹭。镜面上的水雾忽然动了,慢慢浮现出几个字:“子时三刻,井边等你。”
字迹是血红色的,带着水痕,像是用指尖蘸着血写的。林小满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槐树上,抬头看见树枝上挂着件湿漉漉的蓝布衫,正是张寡妇当年穿的款式,衣领处还别着朵枯萎的白菊。
铜盆从手里滑落,滚到石桌旁,水泼在青铜镜上,镜面突然裂开道缝,露出背后刻着的字:“照影照魂,见影锁魂,一魂入镜,二魂落井,三魂归阴。”
二、镜中窥魂
子时的钟声敲了第一下,林小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棂外刮起阴风,晾在绳上的蓝布衫“啪嗒”掉在地上,沾着夜露,竟慢慢渗出片水渍,形状像个人形。
“小满啊,该梳头了。”
沙哑的声音从床底传来,带着井水的腥气。林小满浑身僵硬,看见床头的木梳自己动了起来,梳齿间缠着几根湿发,正是张寡妇那头及腰的乌发。梳子一下一下敲着床沿,像在数着时间:“子时二刻,该出门了……”
她想起奶奶说过,水鬼找替身,必用“镜影计”——先用镜子勾走一魂,再用井影勾走二魂,三魂散尽时,便是替身上位之日。此刻床头的闹钟指向子时三刻,窗外的枯井正飘着白雾,像条白蛇吐着信子,等着她靠近。
井沿的黑猫还在蹲着,见她过来,忽然跳上井栏,绿眼睛映着月光,像是两盏鬼火。林小满看见井水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却比平时长了许多,影子的手里还握着面青铜镜,正一下一下对着她照。
“来呀,看看你多美。”井里传来女人的笑声,混着水草摩擦的“沙沙”声,“当年张寡妇就是这么看的,看啊看啊,就看见井里有个人在喊她,喊她下去梳个头,换件新衣裳……”
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张寡妇的脸从井底浮上来,左眼的胎记红得滴血,头发缠着水草,指尖勾着那面裂成三瓣的青铜镜:“小满啊,你看这镜子多好,能照见前世今生……来,摸摸它,就知道你为啥住到这巷子里了。”
镜面上的水雾又浮现出字迹,这次是清晰的三个字:“你姓‘张’。”
林小满猛地后退,撞在身后的石墙上。奶奶临终前没说完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当年张寡妇有个刚出生的女儿,被人抱去了 orphanage……小满,你的左眼下……”
她踉跄着摸向自己的左脸,指尖触到块凹凸的皮肤——不知何时,那里竟长出块青紫色的胎记,形状和张寡妇的一模一样,像朵在夜色里绽开的墨菊。
三、魂归何处
钟声敲了三下,子时三刻己至。
张寡妇的手从井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青苔,指尖滴着黑水,一下一下往井沿爬。她的身体还泡在水里,下半身缠着水草和铁链,正是当年村民为了镇住水鬼,给她锁上的“镇魂链”,此刻却在井里轻轻晃动,像是在邀请林小满下去,替她解开锁链。
“你是我的女儿,对不对?”林小满的声音发颤,看见张寡妇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光,却很快被阴鸷取代,“当年你被村民逼死,连女儿都没能留住……可我是你的孩子啊,你还要拉我当替身吗?”
“替身?”张寡妇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不是我要拉你,是它们要——这巷子里的人,当年谁没往井里扔过石头?谁没喊过‘淹死这克夫的灾星’?我死了二十年,魂儿困在井里,镜里的魂儿困在宅里,只有凑齐‘血亲替身’,才能出去报仇啊!”
她的指尖突然变长,化作纸一样的薄片,缠上林小满的手腕,冰凉刺骨:“小满,你摸摸这镜子,摸摸看——你的魂儿,早就缺了一块,就在这镜子里,是我当年临死前封进去的,为的就是等你长大,来接我出去……”
青铜镜不知何时滚到林小满脚边,镜面的裂痕里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她此刻的模样,左眼下有胎记,头发滴着水;另一个是小时候的她,被奶奶抱着路过井边,手里攥着块碎镜片,正是张寡妇那面镜子的碎片。
“奶奶说,井水照影不抬头,看见人影别开口……”林小满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装着半片碎镜,边缘刻着“镇魂”二字,“她老人家早就知道我和这井的渊源,所以从小教我躲着镜子,躲着井水……可你是我娘,为什么非要拉我下水?”
张寡妇的手顿了顿,指尖的纸皮开始剥落,露出下面腐烂的皮肉:“娘也不想啊……可巷子里的人,没一个清白的。当年王婶说我偷了她的银镯子,李大爷带头往井里扔石头,就连你奶奶,也帮着他们把我绑到井边……”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怨毒,“他们害了我,就得拿命来抵,而你——是唯一能帮我打开‘镜魂锁’的人。”
西、破镜镇魂
钟声敲了西下,竟己是丑时初刻。
林小满忽然想起奶奶的锦囊,忙从怀里掏出那半片碎镜,裂痕处正好和青铜镜拼合,形成完整的“镇魂镜”。镜面闪过一道微光,映出井里的景象:张寡妇的魂儿被锁链锁在井底,镜中的魂儿被困在三号院的槐树上,而她自己的魂儿,正有一缕从眉心飘出,往镜中飞去。
“原来奶奶早就留了后手,”她握紧碎镜,裂痕处割破指尖,鲜血滴在镜面上的“镇魂”二字上,“娘,你困在怨恨里二十年,该放下了……当年害你的人,如今都老了,可你再拉我下去,不过是多一个怨魂罢了。”
张寡妇发出凄厉的尖叫,井里的水突然翻涌,镇魂链“哗啦哗啦”响成一片。林小满看见镜中映出奶奶的脸,老人笑着对她点头,手里拿着半片碎镜,和她手中的碎片一模一样——原来二十年前,奶奶偷偷捡走了镜中魂儿,用半生时间镇着,只为等孙女长大,亲自破了这“镜井双魂局”。
“破!”
林小满将两片碎镜合在一起,往井里一扔。镜面入水的瞬间,惊雷骤响,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井里的镇魂链——链条应声而断,张寡妇的魂儿化作无数光点,混着镜中飘出的魂儿,一起飞向天际,左眼下的胎记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片白光。
天亮时,巷里的枯井干涸了。村民们在井底发现了那面完整的青铜镜,镜面刻着的“镇魂”二字闪闪发亮,而张寡妇的骸骨旁,躺着半片碎镜,边缘还留着林小满的血痕。
从那以后,巷口的老井被填平了,三号院的荒草也被铲净了。林小满搬走那天,在槐树下捡到朵枯萎的白菊,花瓣上凝着水珠,像极了眼泪。她忽然想起昨夜梦里,张寡妇的脸不再青白,而是带着温柔的笑,对她说:“小满,去外面好好活,别像娘一样,困在怨恨里。”
秋风起时,巷子里飘起细雪。林小满摸着左眼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胎记,忽然明白奶奶说的“井水照影不抬头”——不是怕看见鬼,是怕看见心里的怨,一旦抬头相望,便再难回头。
而那面镇魂镜,此刻正躺在她的行李箱底,裂痕处缠着红绳,像条缝补好的魂,陪着她走向没有枯井、没有镜影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