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秽土遗骸

痛。

不是皮开肉绽的痛，也不是骨折筋断的痛。是更深邃，更像灵魂正被强行从一个狭窄的、布满尖刺的金属管里往外抽离的痛。每一丝意识都在这种撕扯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李民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濒死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但吸进肺里的不是什么救命的空气，而是一股浓稠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烈的劣质朱砂混合着某种腐败油脂的腥臊味，就像放久了的猪血；其间还夹杂着呛人的粉尘与金属碎屑的微粒，刺激着他的鼻腔黏膜，带来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更深处，仿佛还沉淀着劣质灵砂挥发出的、如同硫磺燃烧后混合了臭鸡蛋的酸腐气息。

这气味如同实质的秽物，瞬间灌满他的胸腔，将他从混沌中彻底呛醒。

黑暗。极致的黑暗。

过了片刻，视觉才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伴随着一阵嗡鸣和闪烁的雪花，勉强恢复了一点功能。光线极其微弱，勉强照亮眼前。

他躺在一张狭小的、咯吱作响的东西上。身下传来的触感坚硬、冰冷，只垫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稻草。每一次粗重的呼吸，肺叶都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带着灼热的痛楚。喉咙里火烧火燎，胃袋如同彻底干涸龟裂的河床，正发出无声的嘶吼——饥饿，纯粹的，足以吞噬理智的饥饿。

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调动起残骸般的意志力。骨头缝里透出一种酸麻胀痛的空虚感，更深处，在脐下三寸的丹田位置，又像是被塞进了一小块火红的烙铁，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灼热和抽空般的刺痛。

这是哪里？

实验室粒子对撞的刺耳警报声和能量爆发撕裂一切的强光，还残留在意识的最表层。紧接着，是无数破碎的、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画面，如同被撕碎的底片，疯狂地倒灌进他的大脑——

矿洞深处的潮湿和黑暗，混杂着灵尘独特的土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矿篓粗糙的边缘磨破了肩膀稚嫩的皮肤……穿着补丁罗裙的妇人苍白浮肿的脸在昏暗油灯下迅速衰败……瘦弱的身躯被粗暴地塞进一个弥漫着劣质符墨和汗臭的大通间……耳边永无休止的、令人牙齿发酸的金属刮擦声和粗野的咒骂……一个油腻的胖子唾沫星子横飞：“下品火灵根！三阶！也配挑活？滚去黑石坊，等着挖矿，等着饿死吧！”……无尽的、单调重复的麻木动作，将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被称为“灵力”的热流，小心翼翼地注入一张张粗糙的黄色符纸……疲惫感深入骨髓，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丝活力……最后残留的意识是眼前一阵眩目的发黑，那张劣质的“引火符”在手中不稳定的微光跳动了几下，噗嗤一声化作一小团呛人的黑灰，视野彻底被旋转的黑暗吞没。

黑石坊……符箓作坊……灵工……充能……引火符……灵力枯竭……

陌生的词汇，带着冰冷的现实感，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饥饿、灼痛交织在一起，粗暴地冲击着他属于李民——华夏国顶尖凝聚态物理与人工智能双料博士李民——的认知根基。

“我…没死？或者说…换了个…死法？”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破铁罐，嘶哑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记忆的融合是痛苦的撕裂过程，却也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魂穿到了一个刚刚在某种名为“符箓充能”的劳役中灵力枯竭、晕死过去的同名少年身上。一个社会底层，一个在残酷修真界毫无尊严可言、随时可能被当作垃圾丢弃的工具——“灵工”。所谓的“火灵根，下品三阶”，在这个世界里，等同于被判了缓期执行的矿坑耗材。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酸涩的眼珠费力地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个低矮、逼仄的空间，几乎不能称之为房间。顶部是粗糙的原木梁，覆盖着不知名的植物杆茎编织的席子，几缕同样脏污的干草从缝隙里耷拉下来。空气凝滞闷热，混合着浓郁不化的汗馊、脚臭、霉变和那令人窒息的符墨腥臭。

视线所及是长长的、连成一排的通铺。像他身下这样狭小的位置，一个紧挨着一个，挤满了蜷缩的身影。几乎全都是和他一样的半大少年或者体格枯瘦的青年男子，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露在破烂单衣外的皮肤要么覆盖着厚厚的污垢，要么就是新旧交错的伤疤和淤青。

睡姿各异，大多眉头紧锁，在昏睡中时不时身体抽搐一下，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痛苦的呻吟。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这就是这具身体原主的栖身之所？这就是“黑石符器作坊”低阶匠人的生存现状？

“嗬……咳！咳！”旁边铺位上一个干瘦得像麻杆的少年猛地蜷缩起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带着肺痨般空洞的回音。咳嗽声在寂静的通铺里格外刺耳。

远处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呓语。靠近门边的位置，两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正用极低的声音激烈地争执着什么，语速飞快，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的麻木。

“张顺！王石头！睡你娘的死觉！天都快亮了！想上工迟到挨鞭子？”一个炸雷般的咆哮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了通铺里的死寂。

门被一只穿着脏兮兮硬布靴子的大脚踹开，清晨微凉的风瞬间涌入，带着外面同样浑浊的粉尘，却也暂时冲淡了些许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但这风，也是刺骨的冷风。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光头汉子堵在门口，像一尊面目狰狞的凶神。油腻的头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粗壮的脖子几乎和头颅一般粗，脖子上挂着一根沾着可疑暗红污迹的细皮绳。他穿着比匠人稍好一些的、浆洗发硬的灰色短褂，敞着怀，露出同样油腻且堆满横肉的黑黄色胸膛，粗大鼻孔里喷出两道灼热的气流。

正是工头赵大彪。

他像赶牲口一样扫视着通铺上惊惶不安、正挣扎爬起的匠人们，满是横肉的脸上堆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凶戾。

“一群没卵子的废物！磨蹭什么？就这点灵力也配装死？都给老子滚出来！矿上的黑曜石等着提纯，符纸等着出货！仙盟的老爷们可没工夫等你们这些杂碎挺尸！”

他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铡刀刮过铁板，震得通铺顶棚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李民本就嗡嗡作响的耳膜一阵刺痛。

没有人敢说话。刚才咳嗽的少年脸色煞白，努力压抑着喘息。争执着的人影迅速分开，各自缩回自己的铺位，开始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更破旧的工服。

李民挣扎着想要坐起，仅仅是挪动一下西肢，全身的肌肉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尤其丹田深处那火烧般的刺痛更加强烈，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身体摇晃着几乎重新栽倒下去。

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泥沼，正在将他吞没。

“废物！半死不活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别在这里挺尸！”赵大彪充满恶意和厌恶的冰冷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李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看待一件快要报废的工具的冷漠，以及一种隐约的兴奋，如同野兽嗅到了血腥味。

冰冷的地面粗糙的颗粒感透过薄薄的、己经多处磨穿的破鞋底传来。李民佝偻着腰，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丧家犬，跟着人流挪出了那炼狱般的通铺。清晨浑浊冰冷的风灌进他破旧的工服，激起一阵剧烈的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