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沧海遗珠
玄泪湖的水,一年西季都透着股洗不干净的灰沉。铅云低低压着水面,腥咸的风卷着水沫子,刀子似的刮过林风的手背。他撑着篙,脚下这艘补丁摞补丁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灰暗里起伏,像片随时会被巨口吞掉的枯叶。
远处,恶蛟滩的礁石群在浑浊的水面下蛰伏,只露出些黑黢黢、犬牙交错的尖角。浪头撞上去,粉身碎骨,发出沉闷的呜咽。
“林风哥哥…今天…非得去那儿吗?”苏清儿缩在船尾,单薄的旧衣裹着身子,小脸冻得发白,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磨得发亮的破旧竹篓,那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指望。
林风没回头,只把篙往水里又深深扎了一下,小船晃荡着,艰难地朝那片死亡水域挪近几分。“清儿,忍忍。前边那片暗礁底下,老张头说前几日退大潮,露了些老蚌出来。”他声音不高,被风扯得有些沙哑,“开春了,城里贵人要新珠,价高。运气好,捞上一两颗像样的,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月份,或许…还能给你扯块新布。”
新布。苏清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发毛的袖口,没吭声,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目光落在林风被篙磨得发红起茧的手掌上,又飞快地移开,望向那片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礁石阴影。
水色变得愈发幽深,光线透不进来,一片沉沉的墨绿。水下嶙峋的礁石如同狰狞的骨架,上面挂满了锋利如刀的牡蛎壳和滑腻腻的暗绿水草。偶尔有形状怪异、闪烁着磷光的鱼群倏忽掠过,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诡异光痕。
林风把破旧的锚石沉入一片相对平缓的水底沙地,船身稳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腥气和湖底淤泥腐朽味道的空气灌入肺腑,冰冷刺骨。
“我下去,你看好船。”他利落地脱掉补丁最少的单衣,露出少年人虽显单薄却筋骨分明的上身,皮肤被水气和风吹得微微发红。他抓起一根前端绑着铁钩的麻绳,绳尾在腰间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这是命绳。
苏清儿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攥住了船舷,指节发白。
林风朝她扯出一个安抚似的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转身,像条精瘦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墨绿冰冷的深渊。
湖水瞬间包裹上来,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毛孔。林风打了个激灵,强忍着几欲冻结的僵硬感,凭着多年在湖里讨生活的经验,手脚并用,朝着记忆里那片布满孔洞的暗礁潜去。视线很差,浑浊的水流卷着细沙,模糊不清。只有那些依附在礁石上的、散发着微弱幽蓝或惨绿光芒的矿石,如同鬼火般点缀着这片水下坟场。
水压越来越重,胸口憋闷。他灵活地在犬牙交错的礁石缝隙间穿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幽深的孔洞,搜寻着老蚌粗糙厚重的壳影。
找到了!
在一个斜向下的狭窄石缝深处,几点不同于矿石的、温润内敛的微弱珠光,透过半开合的厚厚蚌壳,隐隐透了出来!不止一个!
林风心头猛地一跳,手脚并用,迅速游近。缝隙狭窄,他只能侧着身子往里探,一只手牢牢扣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稳定身体,另一只手握着铁钩,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只离他最近、珠光最盛的老蚌边缘,试图将它撬离石缝。
冰冷的蚌壳粗糙坚硬,吸附得异常牢固。林风屏住呼吸,将全身力气都贯注在手臂上,铁钩的尖端在壳缝间寻找着力点。
就在铁钩刚刚嵌入一丝缝隙,老蚌似乎受到惊吓,猛地收紧壳口的瞬间!
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条手臂粗细、通体覆盖着暗绿色滑腻鳞片的东西,如同鬼魅般从石缝更深处的黑暗中电射而出!那不是水草!那东西前端裂开,露出里面一圈圈细密、惨白、如同锯齿般层层叠叠的环状利齿,首噬林风探向蚌壳的手臂!
鬼齿蝰!恶蛟滩水下最阴毒难缠的掠食者之一!
腥风扑面!速度太快,距离太近!
林风瞳孔骤缩,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收回探出的手臂,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柔韧和力量,强行向后一仰!
“嗤啦!”
锯齿状的利齿擦着他的小臂外侧狠狠划过!一阵撕裂皮肉的剧痛传来,冰冷的湖水瞬间被一股粘稠的暗红晕染开。那鬼齿蝰一击不中,细长的身躯在水中诡异一扭,惨白的环状口器再次张开,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如同跗骨之蛆,朝着林风因后仰而暴露出的脖颈噬咬而来!
避无可避!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咽喉!
千钧一发!
“林风哥哥!”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穿透浑浊的水层,模糊地传来!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带着破水的呼啸,狠狠砸在鬼齿蝰扑咬路径前方的礁石上!是苏清儿情急之下从船上砸下来的那块破旧锚石!
“砰!”
石块碎裂,激起大片浑浊的泥浆和水泡!
鬼齿蝰的攻击路线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和水流扰动猛地一滞,噬咬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涩!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凝滞!
林风眼中血丝迸现,野兽般的低吼在喉咙里翻滚。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水流的冲击和身体后仰的势头,双腿在身后的礁石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朝着那凝滞的、布满环状利齿的恐怖口器下方,鬼齿蝰相对柔软脆弱的腹部,合身撞了过去!
同时,他握着铁钩的右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不顾一切地狠狠刺向鬼齿蝰的腹部!
“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在水中响起。铁钩深深扎入鬼齿蝰滑腻冰冷的身体,带出一股浓稠的墨绿色腥臭体液。
“嘶——!”
鬼齿蝰发出无声的剧烈抽搐和翻滚,剧痛让它彻底疯狂,细长的身躯如同钢鞭般狠狠抽打在林风身上!巨大的力量将他撞得在水中翻滚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尖锐的礁石上,喉头一甜,一股腥气首冲上来。左臂被鬼齿蝰利齿划开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湖水灌入,如同无数根钢针在搅动。
混乱!剧痛!窒息感如同铁箍般收紧!
林风强忍着眩晕和撕心裂肺的疼痛,死死抓住还卡在鬼齿蝰体内的铁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搅动!同时双脚在礁石上拼命蹬踹,借着反冲力,拖着那疯狂扭动的凶物,朝着远离石缝、远离苏清儿小船的方向狠狠一甩!
他不能把这东西引向水面!
做完这一切,林风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肺部像要炸开,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冰冷、剧痛、窒息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受控制地向幽暗的湖底沉坠下去。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到上方浑浊的水中,苏清儿惊恐惨白的小脸一闪而过,她似乎想扑下来,却被翻涌的墨绿色毒血和疯狂扭动的鬼齿蝰残躯挡住。
身体重重砸在湖底松软的淤泥上,激起一片浑浊。冰凉的泥水涌入口鼻。林风无力地呛咳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尤其是左臂,麻木中传来阵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里面钻凿。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么…清儿…
不甘和浓重的黑暗席卷而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他沉入淤泥的左手,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异物。那触感…绝不是石头或者枯骨。
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清凉的气息,顺着指尖接触的地方,极其缓慢地渗入他火辣辣疼痛的左臂伤口,竟然将那深入骨髓的灼热刺痛,稍稍抚平了一丝!
这细微的清凉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林风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挣扎了一下!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骤然爆开!他不知从哪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左手在淤泥中死死抠住那冰冷的异物,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身体,拼命向上蹬踹!
浑浊的视野里,上方那点代表着生机的、模糊的水面光晕,是他唯一的目标。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林风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猛烈的呛咳。他浑身湿透,沾满黑色的淤泥和墨绿色的腥臭粘液,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乌青色,正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水。他像一摊烂泥般趴在船舷上,只有右手,还死死攥着那根救了他命、也扎死了鬼齿蝰、此刻还拖拽着半截残躯的铁钩麻绳。
“林风哥哥!林风哥哥!”苏清儿哭喊着,连滚爬爬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拖拽他沉重的身体。她的小脸毫无血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风被拖上船板,仰面瘫倒,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全身伤口剧痛。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摊开。
掌心被淤泥和血污糊满,但指缝间,紧紧握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他颤抖着在湿透的裤子上蹭了蹭。
淤泥褪去,露出其下真容。
那并非想象中温润的珍珠。
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骨头。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历经万年湖水冲刷的、沉黯的灰白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天然符文的奇异裂纹。在骨头中央,深深地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那碎片极其薄脆,像是某种晶石或玉质,颜色浑浊黯淡,几乎与骨头融为一体,但仔细看去,其内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细小光点在极其缓慢地流转,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这骨头触手冰凉,那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清凉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接触的地方渗入他受伤的左臂,持续地压制着伤口处火辣辣的刺痛和正试图顺着血脉蔓延的阴冷毒素。
“这…这是什么?”苏清儿凑过来,脸上还挂着泪,看着那丑陋的骨头和浑浊的碎片,眼中满是惊惧和茫然,“珠子…蚌呢?”
林风没力气回答。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骨头旁边——几片同样沾满淤泥、几乎烂透的深褐色兽皮残页。他伸出勉强能动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上面的污秽。
残页边缘焦黑卷曲,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液体写成,古拙艰深,如同鬼画符。但开篇几个勉强能辨认的、扭曲却带着某种奇异道韵的大字,如同重锤般撞进林风模糊的视野:
《引气诀》残篇。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狠狠撞在他的心口。仿佛这冰冷丑陋的骨头和这破败的残篇,与他沉入湖底绝望时抓住的那一丝清凉,有着某种宿命般的联系。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骨片和残页,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渗入骨髓。
苏清儿看着他手中那既非珍珠也非财宝的破烂骨头和烂皮子,再看看他惨烈重伤的样子,巨大的失落和恐惧攫住了她,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抱着空空的竹篓,茫然地看着灰沉沉的玄泪湖,远处那片被称为“幻瞳深渊”的、终年折射着迷离扭曲光晕的水域边缘,在阴云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寒风呜咽,卷起冰冷的浪,拍打着这艘承载着绝望和未知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