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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居后院药房的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毒。腐烂草根沤出的酸腐，刺鼻丹毒渗入木板的辛烈，陈年污垢蒸腾出的腥臊…无数种气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墨尘缩在角落那个最小的地火炉膛前。炉膛里劣质炭火闷燃着，发出“噼啪”的微响，暗红的火舌舔舐着炉壁上架设的黑乎乎丹炉，散发出的灼热和硫磺烟气，熏得人头晕眼花。
他身前的地面上，摊放着几样东西：一小堆边缘蜷曲、散发着微弱腥气的暗红色蛇舌草；几根干枯暗褐、如同凝固血块的凝血藤；一小撮灰黑色、带着土腥味的地榆灰；还有一小把叶片边缘泛着焦黄、散发着微弱辛辣气味的火绒草干叶。旁边，是那张皱巴巴的“二品止血膏”丹方。
墨尘浑浊的目光扫过这些廉价材料，脸上厚厚的泥垢掩盖了所有表情。他拿起一根凝血藤，用崩口的药刀笨拙地切削着。动作迟缓，每一刀下去都显得异常吃力，暗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汗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在炉火的烘烤下，形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顺着下巴滴落在灼热的地面上，瞬间蒸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白汽。
他按照丹方，将切碎的凝血藤、蛇舌草依次投入那口黑乎乎的丹炉。劣质炭火燃烧的烟气，混杂着草药投入瞬间腾起的焦糊气味，形成一股更加令人作呕的浊流。
最后，他拿起那撮火绒草干叶。指尖捻动叶片，丹田深处那团沉寂的混沌灵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极其微弱地旋转了一下。一缕冰冷到极致、带着枯寂与沉淀意志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冰丝，悄然渗透进干枯的叶片。叶片内部那顽固的燥烈结构，在冰冷意志的引导下，无声地瓦解、剥离。叶片边缘的焦黄色泽似乎黯淡了些许，那股刺鼻的辛辣气息也变得异常微弱、沉敛。
他将处理过的火绒草投入丹炉。
盖上沉重的炉盖。墨尘枯瘦的手握住炉旁简陋的青铜阀杆，扳动。一股灼热的地火气息涌入炉膛！炉火瞬间由暗红转为炽白！丹炉发出沉闷的嗡鸣！
狂暴的地火在狭小的炉膛内肆虐冲撞。廉价的草药在高温下焦化、碳化。但这一次，那狂暴的火行灵力似乎…被炉内某种无形的东西微妙地牵引、束缚了一瞬？虽然依旧狂暴，却少了几分焚毁一切的失控感。
墨尘浑浊麻木的双眼，死死盯着炉盖上小小的气孔。烟气喷出，先是灰白，带着焦糊，却并未像上次那样迅速转为绝望的焦黑。烟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狂暴火煞淹没的…沉厚土气？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燥烈余韵？
他握着阀杆的手，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前倾，枯槁的身形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下，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枯柴。
炉膛内狂暴的气息透过炉壁传来，引动着丹田混沌灵炁。那炁团旋转着，一股冰冷枯寂的气息顺着手臂，再次涌向握着阀杆的手掌！
冰冷的意志与狂暴的火焰再次接触！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从丹炉内部传来！
墨尘浑浊的眼底深处，一点冰冷的暗红光芒骤然闪过！他再次本能地松开了紧握阀杆的手！那股冰冷的意志瞬间收回！
炉膛内狂暴的火焰微微一滞，随即更加凶猛地升腾！炉盖跳动的幅度骤然加剧！
“嗡…”丹炉内部发出一声沉闷的异响！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土腥、微弱焦糊、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沉敛的膏状药香，猛地从气孔喷出！这香气虽然驳杂，却远比一品止血散那纯粹的焦糊味强出太多！
成了？！
药房里其他几个麻木劳作的学徒都被这奇异的药香吸引，下意识地朝角落望来，脸上带着惊愕。连正在另一个炉膛前忙碌的老黄，动作也猛地一顿！他豁然转身，铜铃般的眼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死死钉在墨尘面前那口还在嗡鸣、喷吐着奇异药气的黑炉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疑和贪婪！
墨尘浑浊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炉火映照下的疲惫和汗水冲刷泥污的狼狈。他沉默地拿起沉重的铁钩，准备开炉。
“等等！”老黄破锣般的声音炸响！他矮壮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性的气势，几步就冲到墨尘面前，粗粝黝黑的大手一把夺过铁钩！
“滚开！别碍事！”他粗暴地将墨尘推开，动作幅度很大。墨尘枯槁的身体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药架上，才勉强扶着架子站稳，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肺都要咳出来。
老黄看都没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丹炉上。他手中的铁钩精准地勾住滚烫的炉盖边缘，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
“哐当！”
沉重的炉盖被粗暴地掀开！
一股浓郁的热气夹杂着复杂的药香扑面而来！炉膛底部，并非焦黑的废渣，而是粘稠的一层暗红色膏状物！膏体表面有些焦糊的斑点，但主体粘稠、细腻，散发着沉厚的土行药力和一丝被强行压制后的燥烈余韵！
二品止血膏！虽然品质只能算勉强合格，边缘带着焦糊，但…它成了！用最廉价的材料，最简陋的地火，被一个枯槁瘸腿的学徒炼成了！
老黄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底那层暗红粘稠的膏体！他黝黑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铜铃般的眼睛里，那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出来！成功了！而且…刚才那股一闪而逝、强行压制了火绒草燥烈之气、引导药性融合的冰冷纯粹气息…绝不是错觉！
他猛地转过头，铜铃般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狠狠剜向扶着药架、剧烈咳嗽的墨尘！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赤裸裸的、如同看着一件绝世珍宝的贪婪！要将这枯槁皮囊彻底剖开，攫取那藏在里面的秘密！
墨尘剧烈地咳嗽着，枯槁的身体随着咳嗽不断颤抖，浑浊的眼中只有一片被烟熏火燎出的痛苦泪水和深入骨髓的麻木。他避开了老黄那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目光。
老黄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了几下，那贪婪的火焰在眼底疯狂燃烧，最终被他强行压下，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算计。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炉成功的药膏，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垃圾。他粗糙的大手再次在油腻的皮围裙上用力擦了擦，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药房所有学徒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竟从自己贴身的、一个同样油腻的皮囊里，掏出了一张颜色明显不同、质地也更加坚韧的暗黄色纸张！
这纸张边缘整齐，虽然也沾染了烟火气，但上面书写的字迹却清晰工整了许多！墨迹深沉，透着一股药力沉淀的韵味！
老黄捏着这张明显珍贵许多的丹方，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墨尘，破锣般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瘸子！给老子炼这个！”
他手臂猛地一挥，那张暗黄色的丹方带着一股恶风，“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墨尘刚刚站稳的、布满药屑的脚前地面上！
丹方上，用深褐色的、仿佛某种妖兽血混合矿石研磨的墨汁，清晰地书写着几行字：
“净魂丹”
“主材：凝神草三株、清心莲莲子五粒、百年寒潭水三滴…”
“辅材：阴槐木炭三两、无根露七滴…”
“效用：清心定神，辟易幻瘴，压制神魂躁动…”
“品阶：一品（初阶）”
一品丹方！而且是专门针对神魂、克制幻术迷障的净魂丹！其价值，远超十炉、百炉的止血膏、止血散！光是上面列出的“凝神草”、“清心莲莲子”，在流光坊市底层就堪称珍贵！
老黄死死盯着墨尘那张枯槁麻木的脸，铜铃眼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狠厉：“按这方子！给老子炼！炼成了，赏你十块下品灵石！炼废了…”他脸上横肉抖动，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刺骨，“老子就打断你剩下那条腿，把你扔进玄泪湖喂幻鱼！”
威胁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下。十块下品灵石的“赏赐”，与打断腿喂鱼的“惩罚”，形成了底层最赤裸裸的压榨与威胁。
药房里一片死寂。其他学徒看着地上那张珍贵的丹方，又看看枯槁如鬼的墨尘，脸上充满了惊骇、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让一个连字都未必认全、只会用蛮力推碾子的枯槁瘸腿散修炼制一品丹药？这无异于让一只蚂蚁去撼动山岳！老黄这是…要彻底榨干这枯骨最后一点油水，然后把他像垃圾一样丢掉！
墨尘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张拍在脚前的暗黄丹方上。指尖，因为刚才的推搡和剧烈的咳嗽，还在微微颤抖。他缓缓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底层散修面对横祸时特有的、认命般的僵硬和卑微的颤抖，伸向那张丹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坚韧纸面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水润清凉和某种奇异韵律的精神波动，如同春日里第一缕融化的冰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污浊窒息的药房空气。
这波动温润、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老黄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烟火焦糊气和那股逼人的贪婪恶意。
墨尘浑浊麻木的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极其微弱的波动一闪而逝。他枯瘦的手指停顿在半空。
药房门口的光影里，那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再次出现。
孟珩。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丝不乱，温润平和的目光如同和煦的春风，缓缓扫过药房。目光掠过角落里僵持的墨尘和老黄，掠过地上那张暗黄色的净魂丹方，最终落在老黄那张因贪婪和狠厉而扭曲的黝黑面孔上。
孟珩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并未察觉这药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从容迈步，径首走向老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山涧清泉：“黄管事，前日所购‘宁神香’，效用甚佳。只是近来玄泪湖幻雾渐浓，寻常宁神之物己难抵御。不知贵店…可有能清心破幻的上品丹药？价格方面，好商量。”
他的话语清晰，落在药房沉闷的空气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
老黄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那铜铃眼里疯狂燃烧的贪婪火焰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孟珩，又猛地扫了一眼地上那张净魂丹方和旁边枯槁的墨尘，眼神在惊疑、恼怒和一丝对“心灯盟”背景的忌惮之间急速变幻。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转向孟珩：“孟…孟先生…您要的清心破幻丹药…小店…小店一时…”他支吾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那张净魂丹方。
孟珩温润的目光似乎并未在意老黄的窘迫，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地上那张暗黄色的丹方上，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兴趣：“哦？净魂丹？此丹清心定神、辟易幻瘴，倒是对症。”他抬眼看向老黄，温和的笑意里带着一丝询问，“黄管事这里…竟有此丹方？莫非己有成品？”
老黄被孟珩这温和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仿佛心底那点龌龊算计都被对方看穿。他连忙摆手，黝黑的脸上挤出更深的谄笑：“没…没有成品！这…这方子也是…也是刚收来的！正准备…正准备试着炼制呢！孟先生您也知道，这净魂丹炼制不易，火候、材料稍有差池就…”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狠狠剜了旁边的墨尘一眼，带着警告和威胁。
墨尘依旧保持着弯腰去捡丹方的僵硬姿势，枯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睛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烂鞋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卑微的、等待着被碾碎的蝼蚁。
孟珩的目光温润，如同深潭，在墨尘那枯槁颤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污垢和佝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随即，他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容，对老黄道：“原来如此。此丹方既在黄管事手中，想必炼制也非难事。孟某急需此丹，愿以市价三倍灵石预付定金，请黄管事务必优先炼制一炉。不知…黄管事意下如何？”
三倍市价！
老黄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是对灵石最本能的贪婪！他看看地上那张净魂丹方，又看看旁边枯槁如柴、但似乎真藏着点邪门本事的墨尘，再看看眼前这位背景神秘、出手阔绰的孟先生…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贪婪与忌惮在他眼中疯狂交战。
最终，对灵石的贪婪压倒了所有顾忌！他一咬牙，脸上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对着孟珩连连点头：“好！好！孟先生如此信任小店，小老儿定当竭尽全力！这炉净魂丹，包在我身上！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一边拍着胸脯保证，一边用脚极其隐蔽地将地上那张净魂丹方往墨尘的方向又踢近了几分，同时铜铃眼狠狠瞪向墨尘，破锣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赤裸裸的威胁：“瘸子！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孟先生的话？！赶紧给老子滚去库房，按方子把药材备齐！少一味，老子剥了你的皮！”
墨尘枯槁的身体似乎被老黄的怒喝吓得一哆嗦。他浑浊麻木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认命。他艰难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捡起地上那张沾染了灰尘的暗黄丹方。指尖触碰到坚韧的纸面，丹田深处那团沉寂的混沌灵炁，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他攥着丹方，抱着那个装着地根黄粉的粗陶罐（里面早己空空如也），拖着那条仿佛彻底废掉的瘸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通往库房的阴暗甬道挪去。脚步沉重，踏在布满药屑和灰尘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边缘的薄冰上。
在他身后，孟珩温润平和的目光，如同无声的流水，静静流淌过他那佝偻枯槁、蹒跚而行的背影。那目光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微光，一闪而逝。
孟珩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容，对着老黄微微颔首：“那就有劳黄管事了。定金稍后便差人送来。”说完，他不再停留，青色的儒衫背影从容转身，再次消失在药房门口的光亮中。
老黄看着孟珩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墨尘消失在甬道黑暗里的佝偻身影，铜铃般的眼睛里，贪婪、疑虑、兴奋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暴戾交织翻滚。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油腻的皮围裙，仿佛在掂量着即将到手的巨额灵石和那枯槁身影下可能蕴藏的、更大的价值。
药房里重新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劣质炭火的气味。角落里，那炉勉强成功的二品止血膏，散发着粘稠的暗红光泽，如同凝固的污血，无人再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