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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又一次抡起鹤嘴锄,砸在坚硬的山壁上,反作用力震得虎口生疼,随着这次用尽全力的凿击,矿脉终于崩裂。
他把矿石都收拢到筐里,趁机看了看氧气瓶的压力计,指针在漆成红色的刻度线上微微抖动,他知道,必须尽快返回安全区。
于是肖恩把装满了石头的筐背到背上,陡然增加的重量压迫着他的脊椎,每一个关节,每一根骨头都在嘎吱作响,身体形同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往前才走出几步,他干热的鼻息扑在密封面罩上,凝出一层白雾,挡住了本就不甚清晰的视线,随着冰凉的合成空气从面罩下的栅格口吹入,那些白雾又会蒸腾消失。鼻子已经适应了机油味,但头盔内的空气越来越闷,说明二氧化碳累积得太多,气瓶里的压力也已经很低了。
肖恩关掉了头盔上的手电,节省着电力,如同先前的每一日那样,仅凭着矿灯黯淡的光在昏暗中摸索着前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空旷的坑道中寂静无声,就连其他人敲击岩石的声音也已经被深埋在遥远的地下,只听得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环绕在身侧的永恒长夜似乎没有尽头,肖恩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他也成为黑暗的一部分,直到一束微弱的光穿过扩张到极限的瞳孔,落在疲惫的视网膜上。
那是选矿站门前的灯,代表着一天劳累的结束,这让肖恩疲惫的身体又涌出一股子力气,在氧气耗尽前,支持着他再一次有惊无险地走进选矿站的气闸。
气闸内是个狭小的,只能供两人站立的空间,牌子上写着“缓冲间”,随着天花板上风扇的嗡嗡声,从矿坑内被带进来的毒气被无害的氧氮混合气体取代,通往内部的气密门才咔哒一声解锁。
他没急着上交矿石,而是先摘下头盔,阖上眼睑深深地呼吸,感受着丝丝清凉渗入肺叶的每一条脉络,随后屏住呼吸,让肺叶吸尽胸腔中每一点宝贵的氧气。
直到肺泡再也榨不出半点氧分,才不情不愿地吐出浊息。
随后肖恩睁开眼,把筐子里的石头倒进那台该死的机器,给今天挖出来的矿石过磅,整筐矿石都被机器贪婪的入料口吃光抹尽,内部的零件碰撞敲击,发出持续冗长的蜂鸣,慢吞吞地吐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塑料片。
据说这些卡片都是人类在战前使用的货币,但随着天火坠落,无论卡片里藏着多少财富,在今天都只值一块钱。
他把那叠钱揣进兜里,走向喧闹的饭堂。
挥动鹤嘴锄挖矿相当耗费体力,一天下来早已饿得腹里空空,前胸贴后背,而且矿坑深处的幽邃黑夜,会让每个从中暂时逃回光明的人下意识靠拢同类。
饭堂那几盏盏昏黄的白炽灯比太阳还要温暖。
他咬咬牙从刚到手的卡片里抽出两张,递给掌勺的老鲍博,换来一碗冒着热气的乱炖。
谁也说不准炖菜里有什么原料,肖恩端着豁了个口的碗,走到惯常坐的位置,他舀了半勺红褐色的汤汁喂进嘴里,即使有饥火充当调料,依然需要相当大的意志力才能咽进肚。
好在他今天的心思本来也不在食物上。
饭堂里颇为嚣杂,每个矿工都在天南地北,漫无边际的说着闲话,但若是仔细听,似乎每个人都在重复一个词。
伊甸。
肖恩下意识抬起头,目光看向头顶,一小块坏了几行像素的显示器正挂在顶棚上,循环播放着环绕碧海金沙和苍翠雨林。
这也是他们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念想,每个出生在站点的孩子刚一懂事,就听着伊甸的传说长大,谁都知道在月亮上有这么一片乐土,那里有无须过滤的纯水,永远洁净的空气,还有不限量的电力和食物供给。
传说人类最初都生活在天堂之中,从来不愁吃穿,后来列国之间用燃烧的星辰相互交战,大地化为火海,星辰碎片毁掉了伊甸,不熄的余烬让沃土变为不毛之地,只长出有毒的杂草和荆棘,很多幸运儿都逃到了天上的伊甸,剩下的来不及走,又无法在危险的地上立足,全躲在洞窟中。
如今的六号站点全靠水培农场里那点可怜的产出果腹,水培设备又依赖伊甸供给,从生长灯和种子再到反应堆燃料棒,全都要用矿石换,如果站点产出的矿石又不够多,又碰巧遇上设备损坏,那所有人都得挨饿。
像六号站点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被伊甸羁縻,为其卖命。
伊甸人虽然生活优渥,仍然需要地上的人为其筹备一些月亮上没有的东西,六号站点开采的铀矿就是伊甸人很喜欢的货物。
“听说了吗?今年要选五个志愿者上去。”
肖恩听到有人叫嚷。
考兰正挥舞着餐叉,向他的狐朋狗友吹嘘,甚至没在意酱汁滴了自己一身:“我敢说这回肯定有我,上回只差一点点就选上我了!”
年轻人看了眼显示器上的伊甸宣传片,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各个站点每年都会有幸运儿被选上,乘坐来自月球的飞舟前往伊甸。
名额的分配很奇怪,伊甸人需要“血统优良”的人来改善他们的“基因多样性”,尽管肖恩不知道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看,满脸痤疮的考兰都和“血统优良”沾不上边。
肖恩默默吮着锡汤匙,强迫自己把这些味道寡淡,却富含营养的汁水吞下。
谁也说不准伊甸的血统评判有什么依据,月亮上每次来人,都会从报名者身上抽一管血,由机器来判断谁的血统最优秀。
大家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有人入选,那他的亲属就再也没机会了。
按照伊甸的说法,肖恩的性状评级为A-,遗传距离过近,不具有基因库优化价值。
好在六号站点还有一个规定,为了鼓励生产,挖矿最出色的两人也有前往伊甸的机会,基因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不能决定一切。
整个站点里,还有谁能比肖恩更出色呢?
他年富力强,天天都下三次矿,每次都能背满满一篓子矿石出来,而且他舍得用压缩气瓶,身体没被地下的毒气侵害,不像那些防护不当的家伙,钻了几年矿洞,身上长满了瘤子。
笃。
一盘肉肠和煮土豆被摆在桌上,打断了肖恩的思绪,蒂尔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特意擦亮的餐叉戳起根香肠。
对此肖恩嗤之以鼻,所谓香肠,其实也都是用大豆做的,做成长条状,美其名曰香肠,却要比豆子贵上一倍,所以他从来不吃。
蒂尔南咬了口肉肠,顾不得满嘴都是藻油,凑到肖恩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内部消息,这回伊甸给站点的名额减成四个了。”
浸在炖菜里的汤匙泛起一圈涟漪,肖恩停下吃饭的动作,舀起的一勺酱汁顿在半途。
他尽量让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哦,我……我又不打算去伊甸。”
蒂尔南是他的朋友,在娱乐贫乏的六号站点,年龄相近的人要么成为朋友,要么成为对头。
三两口吃完香肠,蒂尔南的眼神忽然飘向门口:“快看,斯特凡那家伙又在显摆了。”
不用回头,光是听着那电机运转的嗡嗡声,肖恩就知道是斯特凡。
斯特凡那家伙最近搞了一套外骨骼,背着三百磅的矿石还能在健步如飞,诚然这能多挖不少石头,可是光是充电的消耗就得不少钱,再加上各种配件,看着风光,实际上反而要倒贴不少。
伊甸人带来的东西,总是这么华而不实。
肖恩很头疼,他不确定最终的排名会怎么算,排名只会在最后一天公布,而且是由该死的机器统计的,没法打听内部消息,如果只按矿石上交数目来算……
不,机器没那么蠢,卡拉汉家曾经玩过这样的花招,他们家每次都把一部分矿石由小儿子上交,结果伊甸拒绝接纳小卡拉汉。
机器记得你从第一天到现在的所有过往,如果卡拉汉家聪明些,起初只给小儿子一点点石头,再逐步慢慢增加,也许就不会被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