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从窗洞射入,洒在肖恩脸上时,肖恩正梦到月亮,那颗温热的火球把他从不快的梦境中唤醒。
他搂着惺忪睡眼推开窗,两排大棚被朝霞染成金色,一团团苍翠正在聚合物薄膜下舒卷,细听似乎能听到抽穗的响声。
六号站点全靠这些水培设备供应粮食,尽管大棚一再扩建,仍然要靠配给制才勉强喂饱所有人。
老人总是告诫外面的风不能多吹,他把面罩盖在自己脸上,匆匆走进选矿站。
吃了一顿烤土豆和小球藻饼,花了肖恩两张塑料片,在机器上灌了两个新的气瓶,又少了八张,让他大为肉疼。
背脊隐隐作痛,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过度使用,如果他也是台机器,现在肯定已经散架了。
他也想休息一天,可是抬头看到显示器上的伊甸,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又莫名涌现出来。
打开矿灯,确认头盔气密性,接通压缩气瓶,调整阀门,肖恩迈入黑暗。
也许很多代人以后,我们可以不用这样,可他是见不到那一天了。
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伊甸人不是年年都会来挑人,前往月球的机会三四年才会有一次,肖恩正值青壮年,再过三四年身体机能不可避免的会下滑,没法和年轻人竞争,如果没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注定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按照以往,去掉那些“基因优良”的幸运儿,留给矿工的也就两三个人的名额。
如果名额有三个的话——
思绪顺着矿灯的光柱,在无尽的山岩和黑暗中飘散。
如果三个的话,我应该有希望,可是今年的名额据说……
他强压忐忑,把所有的不满和焦虑都使到了鹤嘴锄上,乌黑发亮的钢块一下又一下砸在掌子面上,狭小的隧道很难使力,可要扩大隧道,又要竖起支护结构,谁也不乐意把塑料片花在那玩意上,因此掘出去好几米,才会买上两根支柱。
矿工们只会在挖掘面支撑不住时才会加固隧道,肖恩按照过往的经验,他还能拖延个两三天再安装支柱。
如果运气好,伊甸人选上了他,这笔冤枉钱就再也不用花了。
背回满满一筐石头后,正打算再下去一趟,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转过身,老鲍博正捧着摞纸袋:“你瞧见蒂尔南和斯特凡没有?”
肖恩正要回没看到,老鲍博又说:“让他们赶紧把采血费交了。”
一道雷在肖恩脑子里炸开,采血?
六号站点的人,通常只在小时候采一次血,以此判断基因优劣,再就是害了病之后,可就算知道得了病,站里缺医少药,也没有多大意义。
再有,就是伊甸的选拔了,伊甸人不希望把身体有问题的人运到月球上,更不希望带去奇怪的传染病,所以每位“志愿者”要事先采血。
只有蒂尔南和斯特凡采了血,那不就意味着……
他魂不守舍的答应了,走进矿坑时没看脚下,险些踩个空。
怎么会这样?蒂尔南明明说过他不打算去伊甸的。
而且斯特凡用外骨骼挖矿,难道也能算数?
汗水被阴郁的火焰烘烤着,将防护服变成了一座炉窖,让肖恩的心备受煎熬。
他比以往更加卖力地舞动鹤嘴锄,一直干到体力透支,才发现氧气已经告罄。
地下的空气有毒,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直接呼吸毒气会患上无药可治的怪病,临死时极为痛苦。
肖恩赶紧换上第二个气瓶,切换阀门时,管道不可避免发出丝丝的漏气声。
既然月亮已经无缘,所有的苦难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决定奢侈点,靠着山壁慢慢坐下,任由水汽模糊了视线。
关掉矿灯,黑暗吞没一切,四周寂静无声,感官逐渐模糊钝化,就连呼吸声也被磨平,安静得像最深的梦。
喀哒。
五感都被关闭后,原本细微的动静就显得格外清晰。
喀哒,喀哒,有规律的敲击声连绵不绝。
山岩是最好的传导体,他还记得小时候,瘸着腿的老鲍博来查寝时,孩子们就是靠一根横贯宿舍的输水管通风报信的。
肖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为了多挖点矿,他总是起了个大早,唯有年轻人才有足够的体力在矿坑里刨上一整天,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矿工总是要吃过中饭才会下来。
在这个时间点干活的人并不多。
而且以频率来判断,即使是站点里最强壮的人,也不可能长时间连续挥舞鹤嘴锄,除非他有什么额外的助力。
肖恩突然意识到,他听到的应该是斯特凡,只有穿着伊甸的动力外骨骼,才能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挖掘作业。
没过多久,挖掘声停止了。
陌生的火焰在肚中燃烧起来,如同几万年前照亮智人的那团篝火,肖恩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他背起空荡荡的篓子,走向选矿站。
果不其然,在半路上肖恩撞见了正往回走的斯特凡,随着关节电机的嗡嗡声,背后两个满载的特制运输筐轻轻摇晃着。
“肖恩。”斯特凡冲他打了个招呼,又看到他的篓子里空无一物,“你怎么……”
来回跑一趟会消耗不少体力和压缩空气,因此不把篓子装满,矿工通常绝不会返回,不然就不划算了。
肖恩捂住腹部,火焰正在那里愈烧愈烈:“闹肚子。”
为什么这家伙就能去月亮上过好日子,每天都能吃到山珍海味,享受真正的人生,而我却得一辈子留在地洞里,等待腐烂。
我一定要去伊甸,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去伊甸!
呼吸面罩挡住了肖恩逐渐狰狞的表情,逐渐阴冷的眼神也被弥漫水汽的镜片掩盖,斯特凡也没兴趣去揣度肖恩的想法,在双向气闸门敞开后,他站到角落里,腾出一小块空间给这个“儿时的玩伴”。
气密门重新合拢,头顶的风扇慢悠悠地转动,两人挤在狭小的换气间中,等待毒气被替换,肖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到那具外骨骼。
上肢的液压助力系统对于斯特凡来说有些太大了,支撑全身重量的合金脊柱也缺乏灵活性,只能在有限的自由度内转动,悬挂在腰部的电池盒更是没有任何防护,电路的盖板就这么敞开着,将线缆暴露在外。
这也是一台机器,就和选矿站里那些别的机器一样。
肖恩把手伸向了其中一条线——
第二天晚些时候,站点里所有人都听说了那个不幸的故事:愚蠢的斯特凡在下矿时,居然忘了给外骨骼充电,他在矿坑的深处干活时外骨骼突然抛锚,原本的助力成了禁锢使用者的牢笼。
在金属组件的限制下,斯特凡甚至无法掀开自己的面罩,厚实岩层阻隔了他的求救声,等到压缩气瓶耗尽,他被活活憋死在那具外骨骼里。
没人发现什么端倪,大家都以为这是场意外,众所周知伊甸的机器华而不实,不然怎么会下放给他们呢?
斯特凡的尸体被搬上来时,肖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视线从青紫的面庞上短暂停留后,就像迅速滑开。
我,我只是想弄坏他的外骨骼,没想杀了他……
不,我没有做错,凭什么他就能去月亮上!
只要斯特凡死了,伊甸就会选我取代他,这就是命运,我命中注定要去伊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