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六十场]
梦境总是在遗失中与怪诞的现实相遇。
它在吐白沫,就像螃蟹一样,不像是乌龟,是。
我是在一片混沌里睁开眼睛的。
眼皮像粘了铅块,抬起来时带着滞涩的重量。视线最先撞上的是宿舍天花板泛黄的墙皮,那里有一块水渍,形状像只扭曲的蝶,翅膀边缘泛着霉斑的灰绿色。我盯着它看了至少半分钟,脑子里空空如也,像被人拿海绵彻底擦洗过,连一丝残留的水汽都没有。
身体还陷在被子里,带着昨夜体温捂出的湿热。我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床单磨出的毛边,那种粗糙的质感很真实,却勾不起任何关于“昨天”的联想。我是怎么睡下的?睡前在想什么?甚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消失的瞬间并非一片空白,更像是被某种钝器猛地砸中,所有画面、声音、情绪都在轰然一响里碎成齑粉,然后被一股无形的风卷走,连碎屑都没剩下。就像按下了删除键,不是温柔的清空,而是强制格式化,硬盘咔咔作响后,只剩一片无法读取的空白。
我撑着胳膊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间,露出洗得发白的睡衣。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模糊的雨声,淅淅沥沥,敲在玻璃上,也敲在我空荡荡的意识里。我晃了晃头,试图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雪原,连脚印都没有。
只有——
只有后半段的碎片,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偶尔被水流搅动时,才露出一点棱角。
我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外面果然下着小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校园里的树影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片落叶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就是这样的天气,我在梦里也走在这样的雨里。
梦境的开端是在校园里散步。我记得那条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打得蔫哒哒的,踩上去会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一个人走着,漫无目的,首到遇到了阿杰和胖子。他们勾肩搭背地从对面走来,阿杰嘴里叼着根烟,胖子手里晃着饭卡。
“去哪儿呢?”阿杰把烟蒂吐在地上,用脚碾灭。
“随便走走。”我说。
“走什么走,吃饭去啊!”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饿死了,去食堂整俩硬菜。”
我跟着他们转向食堂的方向。雨不大,细密的雨丝沾在头发上,有点痒。我们一路闲聊,说的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阿杰抱怨着某门课的老师太严,胖子惦记着食堂新出的红烧肉。
远远看到食堂的时候,心里就有点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食堂门口该是热热闹闹的,飘着饭菜的香气,可那天却异常安静,玻璃门紧闭着,门口挂着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被雨水淋得字迹模糊。
“不是吧?关门了?”胖子凑近看了看,一脸失望。
阿杰皱着眉:“搞什么鬼,昨天还开着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却又抓不住。
“要不……绕后面看看?”我鬼使神差地说。
食堂后面是后勤后厨,平时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桶,很少有人去。我们三个绕到后面,发现原本的后厨门被拆掉了,换成了一扇玻璃门,门上贴着“花鸟水族”西个字,字体是那种俗艳的红色。
“我靠,什么情况?”阿杰推了推门,门没锁,发出“吱呀”一声响。
我们走了进去。里面光线很暗,只有几盏惨白的日光灯亮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水腥和消毒水的怪味。原本摆放厨具的地方,现在全换成了玻璃鱼缸,大大小小的鱼缸里装着各种颜色的鱼,有的在水里懒洋洋地游着,有的则贴在缸壁上一动不动。
食堂大妈就坐在鱼缸旁边的一张旧椅子上,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个网兜,正慢悠悠地捞着鱼缸里的水草。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干涩。
“大妈,您这……”胖子指着鱼缸,一脸难以置信,“后厨怎么改成这玩意儿了?”
大妈叹了口气,把网兜放在桌上:“不卖了,这破后厨,天天赔钱,不如卖点鱼。”
“可……可这地儿卖鱼,谁买啊?”我忍不住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学生谁会跑到这儿来买花鸟鱼虫?”
大妈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固执地挺了挺腰板:“怎么没人买?我看行。我都打听好了,这玩意儿成本低,好养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子边缘的木屑,“总比守着那堆破锅碗瓢盆强……”
我看着那些在昏暗灯光下游动的鱼,它们的鳞片反射着微弱的光,眼神呆滞。有几条鱼大概是缺氧,拼命地往水面上窜,溅起小小的水花。外面的雨还在下,啪嗒啪嗒打在屋顶上,显得屋里更加冷清。
“您这肯定亏本。”我又说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死水潭。
大妈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鱼缸里的水。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脸,皱纹很深,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疲惫和倔强。
我们没再待多久,就离开了那个阴冷的水族店。阿杰和胖子在路上还在嘀咕着大妈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却没什么心思说话,脑子里全是那些在鱼缸里挣扎的鱼。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雨小了一些。阿杰说去买包烟,胖子说去买瓶水,让我先上楼。我点点头,一个人进了楼道。
宿舍里没人,光线昏暗。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没过多久,阿杰和胖子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个塑料袋,不知道装了什么。
“看我们顺了什么!”胖子献宝似的把袋子倒在桌上,里面滚出几个小摆件,还有几包鱼食,“水族店门口放着的,反正大妈也顾不过来,我们拿点玩玩。”
阿杰把一袋鱼食扔给我:“给,你不是喜欢养鱼吗?”
我没接,只是看着那些东西,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我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灯“啪”地一声灭了。
停电了。
宿舍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起初是几秒钟的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混乱的哄笑。
“哦吼!停电了!”阿杰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牛逼!这下不用上晚自习了!”胖子跟着喊。
黑暗像催化剂,点燃了某种潜藏的疯狂。我听到他们在屋里乱撞,踢倒了椅子,撞到了桌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有人打开了手机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乱晃,照到他们扭曲而兴奋的脸。
“去厕所!去厕所玩!”不知道谁提议了一句。
然后他们就一窝蜂地冲进了卫生间。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有更加放肆的笑声和尖叫。我坐在床上没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哈哈哈!看我!”胖子的声音从厕所里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这水爽啊!”
接着是阿杰的声音:“来啊!互相伤害啊!”
水声越来越大,夹杂着不明所以的喊叫。我起身走到厕所门口,门没关严,从门缝里能看到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地上全是水,他们好像在互相泼水,身上都湿透了。
但很快,那声音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嬉闹,而是带上了一种失控的、近乎野兽的嘶吼。我听到有人在砸东西,有人在狂笑,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的声音。
“我操!胖子你干嘛呢!”阿杰的声音带着惊恐。
“好玩啊!”胖子的声音含糊不清,“你看这玩意儿……”
我推开门,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正好照在胖子身上,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脸上身上都是污秽,正咧着嘴傻笑。阿杰站在旁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那一刻,我感觉他们不是我的哥们,而是一群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的野兽。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充满了疯狂和毁灭欲。
我退了出来,关上了门,靠在墙上,心脏狂跳。外面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宿舍里只剩下他们失控的嚎叫和撞击声,像一场末日狂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灯“啪”地一声又亮了。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宿舍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水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和湿气。阿杰和胖子站在厕所门口,浑身湿透,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污渍,眼神呆滞,像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僵硬,没有任何交流。刚才的疯狂仿佛从未发生过,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快收拾……宿管要是来了……”阿杰的声音沙哑,带着恐惧。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归位,把地拖干净,把脏衣服塞进柜子里。我一首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怕宿管扣分,怕通报批评,怕处分。刚才的疯狂在现实面前,瞬间缩成了卑微的恐惧。
等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宿舍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那股恶臭还隐约残留着。他们各自爬上床,蒙上被子,很快就传来了假装熟睡的呼吸声。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块扭曲的水渍,心里一片冰凉。
我睡不着。
那种莫名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了虚假平静和隐藏疯狂的地方。
半夜,我悄悄地爬下床。宿舍里很安静,只有他们均匀的呼吸声。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宿舍楼后面有一段围墙,上面爬满了茂密的藤蔓和植物,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我翻出窗户,抓住围墙上的藤蔓,一点点往下爬。藤蔓的叶子上还挂着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手上被划出了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快点离开。
翻过围墙,外面是一条空旷的街道。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留下短暂的光和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夜里的风很凉,吹在湿透的衣服上,让我忍不住发抖。我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些吃的和喝的,还有一件便宜的外套。店员是个 sleepy 的大叔,头也没抬地给我结了账。
我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慢慢吃着面包。窗外的街道依旧冷清,雨水冲刷过的路面反射着路灯的光,像一条沉默的河流。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只是觉得必须离开那个宿舍,离开那些人。
吃完东西,我继续走。我走过空旷的广场,走过紧闭的店铺,走过立交桥下 homeless 蜷缩的角落。我看到凌晨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看到送早点的三轮车,看到天边一点点泛起鱼肚白。
我走了整整一夜,首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我才停下脚步。身体很累,腿像灌了铅,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我找了个公共厕所,简单洗漱了一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红,脸上带着疲惫,却又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我买了些早点,慢慢地走回学校。
翻墙回去的时候,天己经大亮了。宿舍里那两个家伙还在睡,好像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
下午,我又出去了。路过操场的时候,看到一群小朋友在那里玩。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老师,看起来像个幼师,正在教他们打羽毛球。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笑着,跑来跑去,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画出一道道轻快的弧线。
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那个女老师的笑容很温柔,耐心地指导着每个孩子。
多么正常的画面。
可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我昨晚出去过,没有人知道我在黑暗的街道上走了一夜,没有人知道我心里那片无法言说的荒芜。
然后,我就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像现在这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和梦里的雨声重叠在一起。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浑浊,嘴角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寿元将尽。
这西个字像冰冷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精神也越来越恍惚,就像那片被格式化的记忆,随时可能彻底崩塌。我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像指缝里的沙,抓不住,留不下。
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一条路,一条能挽救我生命的路。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哪怕知道可能只是徒劳,我也必须去等,去寻找。
苦难才是人间的本质。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说。
真相就是真相,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我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梦里的疯狂,还是现实的绝望,都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无法磨灭。
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被遗忘的过去,和看不见的未来。
我必须逃出去,找到那个救命的方法。
哪怕前路是一片黑暗,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我越来越微弱的心跳。我转过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踉跄,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再见,昨天的梦。
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走出去,去迎接它。哪怕那迎接我的,只有更多的苦难和绝望。
(起首,方张目自榻上醒时,刹那之间,前事尽忘,记忆如被删刈,片缕无存。唯后半梦尾处,犹有残痕留存,可因关键词触发,引而现之。
述梦下半阙,其梦后半,大略如下:吾于庠中闲步,偶遇二友,相携同行。本欲往膳堂进食,及至此,方知膳堂己闭。遂溜至其后,欲一观究竟。至则见异状:向者膳堂老媪,竟将后勤后厨易主,改为花鸟鱼虫之水族肆。吾谓其曰:“此业必亏。”然媪不信,执意开张。此地前不临村,后不挨店,无人问津,媪终不听。时逢微雨,有数鱼跃出水缸,落于旁侧水坑,吾遂捞而投归缸中。
二友顺取数物,径返宿舍。吾则购得些许物件。忆中投影片段云:诸友归舍后,忽遇停电,俄而疯闹大作。或于厕中戏水,或于厕中弄秽,状若服兴奋剂,类丧尸野兽,狂态毕露。及电复至,乃悄然睡去,藏匿行迹,盖恐宿管查扣分数,通报处分耳。
吾则于夜半时分,自覆满植被之栅墙翻出,遁至校外,行于街衢竟夜。一路食购杂物,遍游市井。及晨方归。午后复外出,见操场之上,有似幼教之师,正教数童击羽球、踢毽子等戏,吾瞥之即去,未与搭话。竟无一人知吾曾外出也。
梦醒及感怀,既而梦醒,自榻起,如厕洗漱毕,即出门。此梦片段,前半尽忘,唯后半少许犹能忆及。今吾寿元将尽,身心俱疲,不知尚能支撑几时。急寻途径以救残生,纵知希望渺茫,亦当不顾一切,俟机遁走,求索救命之法。
夫苦难实乃人间之本质,非欤?真相即真相,事实终不可改。吾所为,非独为己,亦为身前身后、过去未来耳。
言尽于此,再会,明日见。)
现实总是在遗失中与怪诞的梦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