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庐江城外天色尚早,山岚轻罩,薄雾如纱。清晨的微风拂过青石巷道,带着几分江南春雨后的泥土清香,老宅的庭院在雨水洗涤后分外清净,砖瓦苍润,枝叶滴翠。高墙之外,传来几声遥远的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乡间。
老宅院中,周瑜早己起身,身着练功衣,正在杏树下舞剑。
他身姿挺拔,一招一式潇洒从容,剑光如流云飞电,在朝阳未出的淡雾中划出一圈圈清风。那柄陪伴他多年的佩剑,仿佛也被这故地唤醒了记忆,剑锋出鞘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
远处灶房中飘出油烟香气,堂叔正在烧火做早饭,一边哼着老调,一边熟练地翻炒锅中菜肴。阿吉则在院中挥着扫帚,扫去昨夜雨落的一地残花,跟曾叔有说有笑,气氛温馨安逸。
亭子里,小乔身披一件素白外衣,静静坐在周母当年用过的琴前。她轻轻抚过琴面,指腹贴着木纹,像在抚摸一段久远的温情。
那是一架早己泛出古意的梧桐木琴,琴体温润如玉,音匣上仍隐约刻着“清和”二字,乃周母生前最爱之物。
琴虽旧,却被打理得极好,琴弦紧致,纹路雅致,小乔不禁心生敬意。她轻拨几下弦,音色清越,空灵中带着一丝沉稳的苍凉。
周瑜舞完最后一个剑式,收势立定,长剑一旋,稳稳归鞘。恰在此时,他回头看向亭中,眼神在触及那一幕时忽然一滞——
晨曦微启,轻雾未散,白衣女子于亭中扶琴轻抚,正是当年母亲常坐之位。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童年,那时父亲立于他身后讲解剑式,母亲在亭中抚琴,曲声绕梁。
他胸口微微一热,步履缓慢走到亭下,语气低柔道:“夫人觉得这琴如何?”
小乔转眸一笑,手指仍搭在琴弦上,目光温和:“好琴。木纹细润,音色沉雅,分明是弹过多年仍未走音,可见用心呵护。且这琴气韵极静,适合清调慢曲,弹来可养心。”
周瑜点点头:“夫人若喜欢,我们回江东时便将它带上。”
小乔却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认真:“家中己有两架琴,一是你少年时所用,一是我随嫁而来。可这琴......它属于你母亲,是她手中生出情意的知音。琴不同于其他物件,是谁的,便该留在谁心中。”
周瑜沉默片刻,随即温润一笑,眼底一如既往的柔和:“夫人说得是,一切……听夫人的。”
说罢,他抬手将小乔额前几缕散发轻轻拨到耳后,手指温暖,小乔低垂着眼睛,没有闪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待炊烟升起,几人一同在堂屋用早饭。饭桌不丰却极温暖,几道家常菜皆是热气腾腾,曾叔与堂叔聊着老宅近年的修缮,阿吉嚷嚷着自己想多练武,等回江东能护得夫人与都督。周瑜听得莞尔,小乔也笑得温软,仿佛这不是短暂的旅居,而是久违的归乡。
饭后,天光己明,周瑜换了一袭整洁青袍,牵着小乔的手,与曾叔、阿吉一同前往城西山麓。
那是周氏家族的旧地,周父周母合葬于山间的一片松林之中。山路清幽,两侧绿意葱茏,旧碑斑驳,青苔满石。山脚下有一泓泉水,绕着林间蜿蜒流淌,轻声细语。
墓前,松枝静垂,风过无声。周瑜肃立,亲手清扫墓碑上的尘土,双膝跪下,行三拜大礼。小乔也跪在他身旁,神色恭敬,将随身带来的香花供在碑前。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今日才归。”周瑜低声道,嗓音虽稳,眼中却己有微光闪动。
“孩儿现如今己娶妻,夫人是江东乔府之女,温婉聪慧,知书达礼,是孩儿此生最幸之遇。”
小乔轻轻在一旁执着他的手,仿佛传递着一种沉默的理解。
“若二老在天有灵,盼得此生……能庇护她无忧安宁。”
言罢,周瑜俯身磕下长拜,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小乔静静望着他,眼中亦浮上一层雾气,轻声道:“伯父伯母,小乔今生有幸嫁于公瑾,愿终生相随,不负此情。”
山风吹过,松涛低响,仿佛山川天地皆为见证。
夜晚,庐江老宅静谧安然,月光洒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映出一地斑驳。风过时,杏树轻轻摇曳,树影在墙上晃动如同旧日回忆。
堂屋灯火未熄,饭后稍作歇息,周瑜便带着小乔走入院中,缓步行至那座旧亭前。
亭子虽年久失修,栏杆上己覆上些许青苔,木柱也因风雨剥落了漆色,却仍安然立在院中,宛若一位见证了无数往事的老人,静默不语,却满腹故事。
周瑜站在亭前,手指轻抚着一根斑驳的木柱,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这亭子……是我以前最常来的地方。”
他抬眸望向小乔,语气低缓温和,如诉往昔:“我第一次弹琴,是在这里。那时母亲坐在亭外听我练指法,一边给我念《诗经》,一边摇着团扇……”
“我也在这里读过许多书,《左传》《孙子》……我爹严厉,我不敢偷懒,读得久了,有时趴在石桌上就睡着了。母亲便给我披件外衣,还偷偷塞几颗杏干在我书卷里。”
小乔听着这番细碎回忆,眼眶微热,低声道:“若当时我也在庐江,那该有多好。”
周瑜笑了笑,又道:“最重要的是,我第一次遇见伯符……也是在这里。”
他目光遥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当年,他随父亲来拜访我家,进门时,我正在亭中抚琴。他未出声,只在外面静静听了小半曲,等我弹完,才拱手一拜:‘都说庐江周郎才情横溢,今日一听,不虚此名。’”
“后来,我便一路随他南下,最后到了江东。”
“所以,这个亭子,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小乔听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能看见那个青涩少年与英气少年初识的画面。
可她忽然想起什么,打断周瑜的话:“那……倘若当年孙将军没有来庐江,没有遇到你,你也不会随他去江东,那公瑾你打算如何?”
周瑜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沉,望着院中那棵老杏树,说道:
“若没有遇见伯符......我原本的打算,是去洛阳。”
“洛阳?”小乔微微一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为何?”
周瑜望向她,目光柔和:“家父当年曾任洛阳令,为政清明,深得民心。但东汉末年战乱迭起,黄巾之乱、董卓祸京,百姓流离失所……父亲在弥留之际,说得最多的,不是功名,不是家族传承,而是洛阳城的安危。”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而坚定:“若我未遇伯符,我便会接替家父的职位,从政为仕,接过父亲未尽之愿,好好守着洛阳,好好守着那些父亲心心念念的百姓。”
小乔听到这,心口微微一紧,轻声道:“那……那我岂不是,就不会遇见你了?”
她语气带着一丝强作的轻快,想笑,却笑不出,只觉心头有些涩。
周瑜转头看她,目光含着深意,缓缓伸手,将她握在亭柱上的手轻轻覆住。
“所以啊,”他轻声一笑,声音低而温,“一切命运,皆有定数。我与伯符有缘,与江东有缘,也与小乔你……有缘。”
“是命运将我引到江东,又让你我在乔府初见。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逢,其实早己埋在命里,哪怕绕行千里,终究也会回到彼此身边。”
小乔鼻尖一酸,低头不语,只将指尖轻轻扣在他的手心,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相视一笑,静坐亭中,头顶是晃动的杏叶,耳边是老宅晚风。
良久,周瑜缓声道:“这亭子……我想修缮一番,重新漆柱、换瓦、整石,将它恢复旧日模样。”
“它承载了太多我成长的记忆,也承载了我和你此番归来的心意。我想让它继续在这庐江立下去,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替我看顾这片最初的土地。”
小乔看着他,轻声道:“好。”
那一刻,院中无声,唯风吹杏叶,飒飒作响,如旧事呢喃,也如命运悄然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