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和钰说的是,他不能是君子。
仅一个“能”字,就让凌初了然。
一窝蛇鼠中容不下鹰隼,哪怕是骨肉至亲,他们也会为了守住自己这一窝烂臭,把鹰隼绞杀生吞。
难怪昨夜他不肯让自己多说。钱涛他们还在府上呢,他们那种狗腿,万万不能知道辛和钰真面目的。
就连魏夫人最好也别知道。
思及此,凌初豪迈地笑了下,“现在我与大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是为了给我爹伸冤,我也得保住大人。放心吧,我的嘴很严的!”
辛和钰嗤笑,“一个小娘子说话这么匪气。”
这一夜,凌初睡得极踏实,辛和钰也难得享受这最后几天的清闲。
商姨娘的卧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尽管有大夫开药施针,商姨娘还是烧得越来越厉害。夜里吐了几次以后,终是没熬过重获新生的黎明。
她家穷苦,兄嫂不肯出敛葬钱,魏夫人亲自为她操办,将她葬在静山的南坡上。
辛和钰在院中闲逛,欣赏满园涂炭时,看到魏夫人正跪在莲池边上合十祷告。
“夫人是在超度她们吗”
他走过去,望着这一片如血般鲜艳的睡莲。
“前夜本官让人掘地三尺地搜,却什么都没搜到,难不成尸骨都在这塘里?”
魏夫人摇摇头,“塘里确实有东西,但不是尸骨。”
“那她们都去哪了?”
魏夫人叹了口气,“说来惭愧,钱渊有很多事都不让我这个发妻知道。每次他杀了妾室,第二天会有小厮运出府,那小厮在外面又把尸体交给另外的人,最终去了哪里,只有钱渊知道。”
辛和钰蹙眉,这些年钱渊造的杀孽不少,却一次都没有被人发现。是什么宝地能把尸体藏得那么好?
“那夫人也不知道钱渊和辛家之间的勾当?”
“不知道。”魏夫人惭愧:“我单知道他杀人,就威胁他把一半家产都交给我,他哪还会让我知道更多?只大概记得,他实在七八年前才勾搭上辛家的。”
七八年前,辛和钰已经不小了,那个时候并不见辛家有什么特别的事。
越藏着掖着就越重要,到今天他都被蒙在鼓里,看来这些年他查到的东西还是太少。
“那塘里到底沉了什么?”
这时,凌初带着披风训了过来,见两人在交谈就不再上前,只远远等在那。辛和钰见到她,招手让她过来。
“夫人说塘里有个东西,你应该愿意看一眼。”
很快,家丁和侍从们齐齐下入莲塘,刚要动手,辛和钰就让他们小心些,“重台难得,你们可别伤到了。”
“是!”
他们徒手在及腰深的塘中摸索,捞出不少一尺左右的木条,粗的比得上女人大腿,细的不过儿臂。还有些方方正正的榫卯机关,和凌初在灶膛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原来没烧掉啊。”凌初诧异。魏夫人苦涩地抿了抿唇,“原本是要烧掉的,否则也不会砍成柴火。但刚投进去几根,我就后悔了。”
她蹲下身抚过这些裹满淤泥的木条,“我当时看着灶膛里火,实在是不甘心。他造了那么多孽,到头来我还得替他销毁罪证?反正他的死迟早要被发现,不如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死在所有人面前。让大家看看,这就是他钱渊的报应!”
那么多人,捞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堪堪捞完,看着堆成小山的木条,凌初能想象到它原本该是个多大的架子。
那么多可怜女子,被吊在上面受尽折磨而亡,确实该被祭奠。
“还是烧了吧。”辛和钰出声,“逝者不可追,别让活人摆脱不了过去。这些事从未发生过,后人也不会知道。”
魏夫人明白,辛和钰是怕这些东西留着,万一日后旧事重提,那些好不容易逃出去的妾室又会被推上风头浪尖。
“一切都听大人的。”
凌初蹲在池边观赏重台小莲,不禁又想起柳三娘。
“她能在水里静静躺着,被徐瞎子照顾,也的确是比被埋在荒山要好。”她扭头问魏夫人,“夫人可否说句实话,柳姨娘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样骄纵?”
对魏夫人来说,柳姨娘是不同的,每每想起她都忍不住红了眼。
“自始至终,我所言没有半句虚假。柳姨娘骄纵是真,被钱渊砍死也是真,不过……”
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抖。
“她的孩子……不是胎死腹中,甚至刚出生时哭声还很响亮,手脚面容都很健全,若能平安长大,定是个很漂亮的小少爷。可她娘恨我们啊,她不肯让钱渊有后,所以……亲手掐死了他。”
凌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做母亲的,亲手掐死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才对孩子?
可转念也能理解,柳三娘不是仗着身孕骄纵,她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玉石俱焚。
“可你对妾室们那么好,她为什么还恨你?”
魏夫人苦笑,“她不该恨我吗?是我没有救他啊。”
她看向远方,当初就是在那里,刚才钱渊折磨了一整夜的柳姨娘拉着她的裙子求她。
“她说她是为了活下来才逃走的,谁能想又掉进了另一个狼窝。我也想放她走,可钱渊不许啊。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人,就让钱府那么多妾室都遭殃吧?”
辛和钰:“所以她就认定你们夫妻俩是一丘之貉?为了报复你而栽赃你和康神医?”
魏夫人点头,“康神医无辜,他真的只是来给钱渊看病的。不过被这么闹一遭,跟钱渊翻脸也好。哦对了!”
她猛然想起一件事,“还真有一个姨娘逃走了。”说完她又不确定地咬唇,“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死在哪个没人发现的地方,总之有一天,确实是有个妾室失踪了,至今也没找到。”
“谁?”辛和钰和凌初同时问。魏夫人说那个姨娘姓杨,好像是和柳姨娘一起被买来的。
另两名村妇中的其中一个!
辛和钰与凌初对视。
至少没在府上发现她的尸骨,那就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魏夫人也不清楚那杨姨娘是怎么失踪的,只是丫头深夜还不见主子回来才向她禀报。
辛和钰怀疑她是混在被虐杀的妾室尸体中混出去的,可惜如今也不可考。
魏夫人看了看辛和钰跟凌初,犹豫一番,借口要和凌初说些女人间的体己话。
凌初猜出她大抵要交代大伯的事,暗暗咽了口唾沫。
两人顺着塘边的青石小道走着,直到周围再无旁人。魏夫人停下脚步,看凌初的眼神透着怜悯与讽刺,忍不住再次叹息。
“其实比起你大伯,你父亲凌豹才是和钱家关系更近的镖师,前头好些年的生意,钱渊都是拜托给凌豹的。有一天我听到钱渊和你爹吵得很凶,没过多久,来府上的就成了你大伯。我又偶然听到过一次他们喝酒说笑,说起你爹的死。”
魏夫人止住话语,再次看向凌初,又望向辛和钰远离的方向。
“你大伯醉酒后失言,亲口说出,下令灭口你爹的,就是当时即将上任墨州推官的辛家郎君——辛和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