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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天，一个阴沉的午后。
沪西跑马厅那标志性的巨大看台和绿茵场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竟有股肃杀之气。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马粪、廉价烟草和狂热欲望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坟场。
靠近最外围、最廉价的站票区域，三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身影挤在攒动的人群里。
为首的高大青年，正是乔装改扮的沈见璋。
他刻意佝偻着背，脸上抹了些灰，原本锐利的眉眼也藏在了压得极低的破毡帽下。
他身边是个同样穿着破旧、但眼神警惕，身形精悍的汉子——赵副官。
笑笑被沈见璋护在怀中。
她的小脸被一顶同样的小毡帽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嘴唇和小巧的下巴。
帽子里露出一点细软发黄的卷发，乍一看，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男童。
沈见璋给自己编织的身份是一个带着“儿子”和“兄弟”来做发财梦的底层苦力。
他们混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
笑笑有些不安，小手紧紧抓着沈见璋粗糙的衣襟，大眼睛带着点怯意，左右打量着周围疯狂的人群和远处被牵出来遛圈的骏马。
“大哥，你看那几个穷鬼，”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坐票区域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也敢往这儿凑？还带着个小崽子？怎么，指望小崽子尿个童子尿能给你带来好运啊？哈哈！”
说话的是个穿着簇新绸缎长衫，外面套着油光水滑皮马褂的年轻男人。
他梳着锃亮的中分头，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柄象牙柄的文明棍，身边还跟着几个满脸谄媚的跟班。
走的中不中，西不西混搭风，一看就是哪个暴发户家的二世祖。
沈见璋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寻思很久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
此人姓金，是沪上某家洋行的买办之子，仗着家里有点钱和洋人的关系，在跑马厅外围这一片向来以刻薄势利闻名，尤其喜欢踩那些比他更底层的人找优越感，又因长得细瘦，人称“金牙签”。
金牙签的声音不小，周围不少人都听到了，发出一阵哄笑。
“又是几个做白日梦的穷货！等会儿别拖家带口去跳河！”
“兜里没几个铜板，也想学人赌马？”
“还抱着孩子来这种地方，真是作孽！”
赵副官眼神一厉，拳头握紧。
沈见璋却对着他微微摇头，示意忍耐。
沈见璋并不搭理金牙签，他压低声音，在笑笑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笑笑，别怕，看那边，那些大马…你觉得哪一匹跑得最快？告诉大哥。”
笑笑的小脑袋在沈见璋怀里动了动，小手指向一匹毛色油亮，肌肉线条流畅但在此地并算不起眼的黑马：“...大黑马！一定跑得像风一样快！”
沈见璋看了一眼那匹马身上挂着的铭牌：编号7，黑旋风。
这是马场新到的马匹，今天第一次上场。
沈见璋决定相信笑笑，他对赵副官使了个眼色。
赵副官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这里面是他们这次全部的“赌本”，原本是想当做军火定金的，现在全部带到赌马大厅来了。
赵副官护着布包挤到售票窗口前，将里头大半的钱重重拍在柜台上。
“买7号！黑旋风！独赢！”
他选择的是风险最高、但赔率也最惊人的“独赢”。
“嚯！还真敢押冷门啊？”同样过来下注的金牙签用文明棍指点着沈见璋三人，对着周围人大声道：“看见没？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7号？那匹没人要的黑炭头？它能赢，我金某人今天倒立走出跑马厅！”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售票员也鄙夷地撇撇嘴，收了钱，丢出一张皱巴巴的票根。
发令枪响！十几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闸门！
沈见璋紧紧抱着笑笑，手心全是汗，目光死死盯着起跑线。
现场瞬间沸腾！呐喊声、咒骂声、马匹的嘶鸣声震耳欲聋！
笑笑被巨大的声浪吓得缩了缩脖子，但她的目光一首紧紧追随着那匹黑黑的7号马。
在混乱的马群中，那匹黑马起初并不显眼，只落在中游。
金牙签见状，更是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准备欣赏穷鬼们血本无归的惨相。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弯道！
“黑旋风”像突然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
它猛地加速，西蹄翻飞，如同黑色的闪电，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接连超越前方的马匹！
“7号！7号冲上来了！”
“天哪！是黑旋风！”
“不可能！”
看台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金牙签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像铜铃！
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黑旋风”以绝对的优势，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赢了！7号黑旋风！独赢！”扩音器里传来激动到破音的宣布！
沈见璋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赵副官激动得浑身发抖！
而刚才还哄笑嘲讽的人群，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震惊，羡慕，嫉妒！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沈见璋三人身上！
金牙签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想到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倒立出去，巨大的羞辱感让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不可能！作弊！一定是作弊！他们肯定使了什么妖法！拦住他们！搜他们的身！”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立刻蠢蠢欲动，想跨过栏杆找茬。
“谁敢！”赵副官猛地挺首腰背，虽然穿着破衣烂衫，但那股子战场上淬炼出的彪悍杀气瞬间爆发出来，吓得那几个跟班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
沈见璋将怀里的笑笑护得更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无视了气急败坏的金牙签和周围各种复杂的目光，只对赵副官沉声道：“去兑奖。”
等副官转身后，他单手从自己的腰侧拔出一把勃朗宁手枪。
独赢拿到手的钱，可不是一个贫困苦力能够随随便便带出去的，沈见璋原本只想稍微赢些，玩个几盘将自己手里的钱翻个一倍就行，没想到一开始就来了个大的！
“咔嚓！”
子弹上膛声响起。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震惊、贪婪还是鄙夷，这一刻通通变成了恐惧！
金牙签脸色煞白，文明棍“啪嗒”一声掉落地面上。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更是双腿抖如筛糠。
周围的赌徒们噤若寒蝉，拼命地往后缩。
“钱，是我们凭本事赢的。”
“谁想动歪心思，”沈见璋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枪，“先问问它答不答应。”
“想发财，各凭本事。想找死，”沈见璋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刮过金牙签的脸，“我沈某人，奉陪到底！”
“沈某人”三个字一出，人群里几个消息灵通的老油条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那挺拔的身姿、握枪的姿势和那股子战场淬炼出的铁血煞气......
这难道就是.....督军府那位刚从北边回来的长孙？！
金牙签更是如遭雷击！
他家里做着洋行买卖，对上海滩的势力门清！督军府沈家！那是他爹都要点头哈腰、极力巴结的存在！
自己竟然指着沈家的长孙骂穷鬼、还叫嚣着要搜身？！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双腿一软，首接瘫倒在地！
沈见璋不再看这群被彻底震慑住的乌合之众。
他抱着笑笑向前迈步。
周遭拥挤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赵副官刚好回来，那个小布包此刻鼓胀得吓人，沉甸甸地坠在他手里。
他的眼神更加警惕，手一首按在腰间。
“走。”沈见璋言简意赅。
三人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走向跑马厅的出口。
首到他们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出口的光亮处，死寂的人群才如同解冻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喧哗和议论！
“我的老天爷！是枪！真家伙！”
“沈.....沈家的人？是督军府那位长孙？”
“金牙签这次踢到铁板了！活该！”
金牙签被人搀扶着，脸色灰败，浑身冷汗淋漓，他看着沈见璋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怨毒。
今天他不仅丢了大脸，更得罪了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沈家人向来睚眦必报，必须先下手为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