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的注意力却在他碗里堆积如山的鹿肉上。
沈老将军在他冠礼之前带他一起进山捕了不少珍兽,鹿肉几乎统治了庭院里的每一片丛林。
烤鹿排开,层层叠叠,几乎要挤落了酒盏。
沈迦提醒道:“鹿肉性温,少吃些。”
看他这样,短时间下不了酒桌,便点点头:“我也确实有些乏了,你喝着,我先回。”
“松手。”
季铮眼珠子在他们两人身上一转一转。
很是羡慕他们姐弟情深的样子。
岂料沈敬之扭头对着酩酊大醉的沈老将军道:“义父。”
他停了停,等所有人看过来,轻轻拉了一下沈迦的手,说道:“她乏了,我先送她回去。”
沈老将军看过去,目光在他们身上稍、稍停留。
他笑道:“都这么晚了,还回去吗?我看啊,不如就首接在这府里住下。一来呢,路途遥远,夜间行路也不安全。”
“二来呢~这府里房间众多,前几日家仆也己经……”他停了停,继续道:“将你隔壁的厢房收拾干净,保证能让沈姑娘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沈敬之瞥了一眼沈迦:“要不……听义父的。”
他其实也想让沈迦住下。
明日……可以让她看看自己的房间。
看看他在将军府里的情况。
他希望了解她的一切。
也希望他的一切,她都能了解。
如果不是女子不得行军,他还想把沈迦带上。
想让她看看自己穿上盔甲上阵杀敌、英勇威武的样子!
也想让人见识见识她打猎时的威武雄风!
沈迦掀眸看他,没有吭声。
沈迦极少出门,更没有什么在外留宿的机会,主要她也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喧哗吵闹。
这一点,沈敬之也清楚。
沈敬之见她不点头,立刻笑笑:“多谢义父好意,但她在这儿有些拘谨,我还是要带她回去。”
这一番话在外人听来可谓是体贴备至。
季铮听完摸了摸鼻子,心说,这么严防死守......
知道的是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
还以为是媳妇呢~
他摇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迦姐姐这么好的嫂子!
他势在必得!
人群中有少年亲兵喊了声:“想不到小沈将军平日在军营里沉稳似渊、严肃威严,又惜字如金,却有如此铁血柔情的一面,也不知日后哪家姑娘有福!”
此言一出,沈老将军也笑起来:“老夫也是第一次领略我儿这般面貌!看来日后不必为他讨不到女儿家欢心忧愁咯!”
沈敬之听完,再瞥一眼身边人。
沈迦竟也和其他人一样!
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他!
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弯唇,耳朵被烈酒烧的发烫。
“义父莫要取笑我了。”他停了停,说话都有几分不利索:“我、我哪里懂得如何讨女儿家欢心……”
沈老将军对着众人说:“瞧瞧瞧瞧!我儿还是没怎么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才打趣两句!话都说不好了!”
营中几位老人也跟着起哄。
公孙恒:“我看少将军今夜对沈姑娘着实是关怀有加!体贴备至!”
“公孙先生这话我赞成!瞧瞧这桌上,精瘦清爽的肉可都被他手上的银刃挑了去,尽数落入沈姑娘碗中~”
有人说:“沈老将军还是快放行吧!不然一会儿小沈将军都要无地自容了!”
还有人说:“你看他!酒喝得不多,脸却比那煮熟的螃蟹还要红上许多啊!”
沈老将军大手一挥:“好好好,今夜你要送沈姑娘归家!便让你喝到这儿!明日我们爷倆再不醉不归!”
季铮听到沈老将军“放行”,立刻笑嘻嘻凑到沈迦身边:“迦姐姐,我和我哥今晚去你们那儿睡行吗?”
“明日醒来正好可以吃饭!”
沈迦说:“可以啊。”
沈敬之却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季铮将他的话抛之脑后,屁颠屁颠跑到另一桌去。
沈迦看着沈敬之,笑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对小胖子好点。”
“你喜欢他?”沈敬之拉着她起身,佯装漫不经心:“还是说你也觉得那季鉴不错。”
推杯换盏时,沈老将军也当着众人的面鼎力夸赞过季鉴。
沈迦不会不知道,隔壁桌那个一身白衣,面容温润的伟岸男子是季鉴。
军中武将面容大多刚毅,唯季鉴一人有文官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军里有人曾说,若他再巧言善辩一些,便是第二个公孙恒。
沈敬之再添一句:“是也不是!”
“回答我!”
沈迦听出他话里隐隐夹杂着不悦:“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他在军中待你不错。”
沈敬之噎了一下,不情不愿的应道:“是。”
“那他是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没有?”沈迦疑惑道:“没有你对他意见那般大?”
“我……”沈敬之解释道:“我对他没有意见!”
季鉴可是他前辈,还带过他!
他怎么可能对他有意见!
“没有意见?”沈迦却说:“可我听你口气……不像啊?”
“还是说你是因为小胖子迁怒他?”
“又或者说,你对我有意见?”
沈敬之委屈了:“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沈迦:“那你提到他时,语气中的不悦是为何?”
“还有今日,我似乎没听到过你唤我一声阿姐!”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这阿姐……当不得了?”
沈敬之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的……”
“我……”
是啊。
为何?
他不知道!
连他今日为何刻意在众人!
在季鉴面前!
回避叫她“阿姐”,他也不知道!
“我……我跟你说不通!”
沈敬之偏过头,拉着她走快一些,想把那些想不通、说不通的事情通通抛之脑后。
“说不通?”沈迦逗他:“说不通就好好说通,你这样逃避算什么?”
沈敬之红着眼睛看她,倒打一耙:“你便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咄咄逼我!”
“还是说……才刚落籍,你便……你便想嫁人了?”
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添一句:“纵使你想嫁……也要等我给你将嫁妆备好。”
“需要备好多、好多……”
他一样一样数着。
“雕花木床、子孙箱、梳妆台、还有春凳,压箱钱。”
“西季的衣物首饰、貂裘锦缎。”
“田地、宅院。”
“牲畜车马、笔墨纸砚!”
他认为自己为“阿姐”备好一份体面的嫁妆是必须完成的责任和义务,否则以后她会被人议论。
他会担心沈迦因为没有足够的嫁妆,到了婆家被轻视、欺负或没有底气。
她把他捡回来,千般百般对他好!
他便要为她挣一份保障。
更何况……
在他还没加官晋爵之前,沈迦嫁进季家是高嫁!
他不希望外人这样看待她!
他要她厚嫁!
他要全天下的人知道,他的“阿姐”是最好的,配谁都绰绰有余!
沈迦关注点却有些不同:“女子出嫁,要备这么多嫁妆?”
“我们这样的门户嫁妆要备这么多嫁妆?”
“那你以后娶妻,聘礼岂不是得有一城……”
沈敬之以为,她这样话有所指。
让他更加笃定。
沈迦想嫁人。
也觉得他一定会娶妻。
他沉默了许久,闭了闭眼,艰难开口:“你的……我都会给你备好的。”
“我的……就是要一城我都要自己备。”
“你别想着去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别想……”
沈迦笑了笑:“我也没那么大能耐帮你准备一城的东西。”
“你自己……努力吧。”
“还有,把手松开。”沈迦无奈道:“你力气太大了握得我很疼。”
沈敬之闻言一惊!
醉意都被吓没了!
他明明握得很轻很轻!
都没用几成力!
他将手抬起来,借着月光看她的手。
有些湿,也确实很红。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
愧疚的情绪从他胸腔爬上来,爬到喉咙处,哽出一句:“弄疼你了……怎么……也不早说……”
沈迦看不下去他这副鬼样。
像只被人丢弃的、委屈的小狗。
她将手收回来,五指张开收拢,松了松手上的酸软:“好了好了,别摆出这副模样,我又不怪你。”
“走吧,好晚了,不要再耽搁。”
才出后院吩咐家仆备车,便察觉有人跟了上来。
沈敬之和沈迦俩人同时扭头一看。
季鉴披着一身白,不是人间寻常白,倒像月光,缝制为衣,裹住他身。
他迈开大步,衣袂翻飞如旗,身形挺拔,头颅昂然,步子沉稳有力,向前挺进。
那身影越行越近!
如孤鹤!如劲松!
偏偏今日,只有他和沈迦身着白衣!
看起来好不般配!
沈敬之没想到季铮当真把人带了出来,心里有意见无处说。
片刻之前,隔壁桌。
季铮凑到季鉴跟前,窃窃私语:“大哥,迦姐姐说让我们今晚到她家住一晚,明天有饭吃诶~”
季鉴有些不自在的“嗯”了声。
季铮吐槽他:“害,你在迦姐姐跟前要多说话!不然我好不容易搞来的机会就要溜掉了。”
季鉴清清嗓子应了声:“知道了。”
“对了,茶叶可带了?”
季铮上回去了沈迦那边,发现家里有各式各样的茶。
他不曾看到沈敬之喝过什么茶。
便猜是沈迦喜欢。
特意点了自家大哥。
季鉴应声:“带了,我去拿。”
“天上下红雨了!”季铮看着他略显不自在的步伐,笑得乐不可支:“茶都备好了,还说我胡闹呢!”
出了后院,一看到沈迦。
季鉴的脊背便绷首了起来。
季铮有所觉察。
他知道,这线是牵对了。
他大哥确实对沈迦有意。
季鉴客客气气的抱手,和他们打招呼:“怀砚、沈姑娘。”
脸上看着倒是淡定从容。
沈家军没有太多约束,称呼都比较随意。
不过在军营里,将士们大多都以职位相称,出了军营便呼名唤姓。
沈敬之平常叫季鉴“季大哥”。
没有“字”以前,季鉴还叫他“小沈将军”,有了“字”之后,季鉴便开始叫他“怀砚”了。
可现在,他听着很不得劲儿。
如果怀砚能是他的名就好了。
除了长辈,便只有沈迦会叫。
她叫的好听。
沈迦颔首:“季公子。”
季公子!
他都没听沈迦这样称呼过谁!
有点后悔手松早了!
沈敬之含糊回道:“季大哥。”
脸冷冷的,臭臭的。
沈迦瞥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季鉴把手上的礼盒递给她:“听我阿弟说你喜欢品茗,便从家中给你带了一份白茶,小小心意。”
沈迦倒是有些意外,
她确实喜欢喝茶。
喜欢鲜爽清新的茶,尤其是白茶!
可他们不知道,她这个人虽喜欢喝茶,但就是怕麻烦,要人泡好端到她嘴边去她才喝。
所以,她自己不会买。
那些都是沈敬之发现她爱喝茶之后买的,几乎是沈敬之在的时候,她才会叫他泡给她喝。
有时候两人在茶桌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沈迦道了声“多谢季公子”,也不推拒便收下来了。
沈敬之想开口婉拒都来不及!
沈迦是有这样的毛病在的。
会给穷苦人家送东西,之前猎的东西多,都分掉了。
还会教他们打猎。
沈敬之记得她常说:“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渔。”
但别人给的礼物不论轻重,她都会收,尤其是新鲜的!
以前沈敬之没觉得有什么。
到现在却觉得她这样的毛病不好!
得改!
什么都收!
乱收!
有毒怎么办!
他心思百转千回,脸红得吓人,头上仿佛在冒烟。
反正茶有那么多,沈迦又不会天天到茶屋去。
到时候,扔了就行。
悄无声息的。
季鉴看他这样,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怀砚,可是喝了太多酒,身体不适?”
“将军方才说,那个酒后劲有点大,你今晚也喝了不少,让我给你装了醒酒汤,要你喝完再睡,以免明日头疼。”
说着将手上的水袋递给他。
“不用,我只是喝的适量!没喝多。”沈敬之刻意将“适量”两个字咬得很重,也没接他递过来的水袋。
季鉴觉得,他这话……不像是回他的。
而是说给沈迦听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便落在沈迦身上。
季鉴以为……沈敬之很怕沈迦,笑了笑:“怀砚似乎很怕沈小姐。”
沈迦下意识反驳:“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会怕我?”
“你都不知道他平时在家是怎么撒泼打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