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证明,拿起几张被压在下方的老照片。
第一张,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西装笔挺,站在街角的路灯下,身旁搂着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孩。
女孩五官精致,长发如瀑,笑容明亮,眼睛弯弯,像是藏着星光。
第二张,是医院病房的照片。
白色病床上,那个漂亮女孩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林大海站在一旁,脸上罕见地带着温柔笑意。
他认得出来,那婴儿就是自己。
最后一张,是在滨海海边拍的。
风吹起女孩的裙摆,她半蹲下来亲吻婴儿的额头。
林大海站在背后,举着照相机,镜头显然是定时拍摄——他们一家三口,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
林向阳一张张看着,手指微微颤抖。
他从没见过这些景象,也从不知道自己出生的那段时光居然如此温柔。
母亲不是冰冷的记忆,不是只存在于“难产去世”这句话里的无名人影。
她是活生生的人。
是那样一个美丽、温柔、真实的女子。
早濑雪乃。
Hayase Yukino。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抚摸一个久远的梦。
她的笑容和眼神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那种眉眼间的线条,那种下颌弧度,甚至连鼻梁的轮廓,好像都和他自己镜子里的脸重叠。
“原来我像她……”
他低声自语,声音有些沙哑。
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砸在照片的边角上。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抹了一下脸,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
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好,视线最后落在箱子最底下——
一封信。
信封上用汉字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笔迹娟秀而稚拙:
“给亲爱的向阳”。
林向阳手指有些颤。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向阳:
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在我怀里睡觉。你刚刚出生,长得很像你爸爸,头发黑黑的,眼睛还睁不开,小小的一团,哭声却很大。
我不知道你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你。
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我是个胆小鬼。我没能留下来,没能坚持到底,也没能保护你。
我被迫回去了。在家族面前,我太软弱。我不能选择自由,更不能选择你。
我只有一点点东西能留下来,留给你这个小小的宝贝。
我留下了这本童话书,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我会一页页念给你听。虽然你听不懂,但你每次都会笑。我想也许你记得的不是语言,而是我的声音。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己经长大,也许会怨我,也许不会。但请你相信:
你是我最珍贵的梦。
不管身在何处,不管相隔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你自己。
——妈妈,早濑雪乃
雨,拍在窗外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林向阳双手发紧,信纸被他攥出折痕。
他望着那张三人合照里那个笑得明媚的女人,久久沉默。
“……早濑雪乃。”
他轻声呢喃出这个陌生又血脉相连的名字。
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决堤。
他收起信,看向箱子角落那本厚厚的日文童话书,封皮己经泛黄,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翻阅过许多次。
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却翻开几页,看到一张页边被人用浅色笔勾画了波浪形的注音标记。
他忽然意识到,小时候还在襁褓里的他,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被母亲轻轻念着这本书哄入睡的。
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黑夜中一遍遍地念着、唱着。
那时他不懂语言,但他一定听得懂声音中的温度。
他轻轻翻着童话书,纸页略显粗糙,带着岁月的干燥触感。
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忽然顿住了。
那页的空白角落,用铅笔工整地写着几行潦草却清晰的日文地址。
像是匆忙之间留下的、又像是母亲在某个夜晚犹豫很久才写下的线索。
林向阳怔怔地看着那些字。
他虽然看不懂全部意思,但“东京都”、“涩谷区”、“××町”这些片假名却能辨认出来。
她当年——留下了一串地址。
他愣神了几秒,指尖反复着那几行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涩涩发紧。
她……是真的想过让他来找她吗?
可那又怎样?
他把书轻轻合上,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闭着眼睛,脑海里乱成一团。
“要不要去找她?”
这个问题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心口。
他的理性说,去找她毫无意义。
一个二十年没出现的女人,一个亲手把婴儿留给男人就远赴重洋的母亲,有什么资格让他千里迢迢去找她?
可林向阳的感情又在颤抖地喊:她是你妈妈啊。
“她把我生下来,离开我,哪怕是迫不得己……她这么多年,就一次也没试过联系我吗?”
“难道就算偷偷寄一封信都不行?就算偷偷打一个电话都做不到?”
“我就真的……这么不重要吗?”
林向阳想起信里的句子——“你是我最珍贵的梦”。
他说不清自己信不信。
那封信很动人,但动人不是现实,现实是二十年过去,他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哪怕一次。
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像是被堵着一块石头,重得发闷。
“是不是她早就……有新的生活了?”
“是不是她嫁了人,生了新的孩子,有了更完整、更体面的家庭,而我这个私生子,只是她人生一个不体面的、被藏起来的过往?”
他捏紧了拳头,一种酸楚和愤懑混杂的感觉冲了上来。
“财阀?家族反对?她又不是被囚禁了。”
“她这么多年都没出现……会不会……根本就是不想管我了。”
“爸说让我不要怪她……可我怎么能不怪?”
他猛地低下头,把手臂盖在眼睛上,深吸了一口气。
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管身在何处,不管相隔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你自己。
林向阳将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悲伤冲淡了疼痛。
“幸福?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连自己的幸福和自由都做不到!”
他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悬崖边,背后是黑夜,前方是汹涌的大海。
林向阳缓缓起身,站在窗边很久,首到天色彻底黑透。
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不准备贸然登门,也不打算去质问她、指责她,或者试图“找回母爱”。
——他要去东京。
不是作为儿子去认亲。
而是作为一个人,去追寻答案。
也许什么都不会有,也许她己经完全忘记自己了,也许一切都只是他的执念。
但他必须踏上那片土地,走一走,亲眼看一看,才能真正放下。
否则这封信、这本书、这几张照片,永远会压在他心头,像针一样扎着,像梦一样拽着他无法前行。
“就当去旅游。”
“散散心。”
“看看这个和我血缘有关的地方,哪怕不打扰她,也好。”
林向阳望着窗外夜色,眼神从混沌变得坚定,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会去一趟的,早濑雪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