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中生人

“玄妖宗！有人闯进来了！”

一声尖锐的警报划破灵玄宗清晨的薄雾，紧接着，更急促的呼喊炸响：“快来人！长生殿走水了！救火啊！”

“啧，真是祸不单行，一天天的麻烦事儿全堆到一块儿了！”抱怨声在混乱中此起彼伏，原本还算有序的宗门瞬间乱成一锅粥。

远离喧嚣的湖心小亭里，湘榆次却仿佛置身事外。

她姿态闲适地倚着雕花栏杆，纤纤玉指拈起石桌上那只莹润无瑕的白瓷茶杯，对着水面轻轻吹气，袅袅茶烟模糊了她眼底的深意。亭外远处，长生殿方向浓烟滚滚，火光隐隐映红了半边天。

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温婉，却字字清晰，仿佛是说给亭中唯一的听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唉，瞧瞧这光景。他谢衍薄才刚坐上掌门之位没多长时间，那位置怕是连一丝暖意都还没沾上呢。我这做长辈的，心里也着实煎熬得很。”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日日想着替他分担些，免得他刚接手就焦头烂额。可你也知道他那性子，最是倔强好胜，宁可自己累死累活，也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分毫。这不，报应来得快，今日就唱了这么一出‘火烧长生殿’的好戏。我啊，想置身事外看个热闹，这心里头却总是不安生，实在不忍看他独自扛这千斤重担……”

坐在对面的张眉冬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动作略显夸张地拎起一方绣着金线的帕子，掩嘴“哎呦”一声：“我的好姐姐！您这话可折煞人了！横竖是他谢衍薄自己逞强，如今惹出祸事，合该他自己焦头烂额去收拾，与姐姐您有何相干？您这‘长辈’的慈心，怕是白白操碎了，人家还不领情呢！”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和怂恿。

湘榆次秀眉微蹙，放下茶杯，纤手轻轻捂上心口，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模样：“妹妹这话……字字在理。可我这心啊，总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七上八下的，生怕他年轻气盛，处理不当，累及宗门根基……”她话音未落，目光随意地飘向长生殿方向，却猛地顿住。

张眉冬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突然“咦”了一声，霍然站起身，指着那浓烟烈火之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那是……哎哟我的天！那是什么？一个小女娃娃？！她、她怎么从火里走出来了？！”

湘榆次也看清了，素来沉静如水的眼底也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还真是个孩子……这，真是奇了。”

只见那熊熊烈焰之中，一个身量只及腰腹高的女童，竟缓缓踱步而出。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小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瓷器，脆弱易碎。发髻上簪着一支歪斜的、显然是廉价货色的流苏簪子，几缕碎发被汗水或烟灰黏在颊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狼狈又弱小的身影，与她身后张牙舞爪、吞噬一切的赤红烈焰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那份突兀的脆弱与平静，反而勾起了人心底最深的怜惜。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女童的容貌实在太过精致，眉目如画，即便在烟熏火燎中，也难掩那份近乎不真实的灵秀。

她身上那些粗劣的饰物，在她惊人的容光映衬下，竟也诡异地显出一种被“点化”般的贵重感，仿佛瞬间变成了精雕细琢的稀世珍宝。这绝非人间烟火能孕育出的颜色，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空灵与……诡异。

原本喧闹救火、咒骂玄妖宗的人群，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呼喊声、泼水声、脚步声……一切嘈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死寂笼罩西周，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得让人心悸。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从地狱之火中走出的、苍白如纸的小小身影。

“都愣着作甚！不要命了吗？救火啊！”一个清冽的女声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林繁！她身影如电，毫不犹豫地冲进火势稍弱的长生殿侧门，手中法诀变幻，引动附近水渠的水流化为数条水龙，狠狠扑向肆虐的火焰。“火师堂的人都死哪去了？还没到吗？！”她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指望那群废物？哼！林师姐，靠我们自己！”殿外有人高声应和，更多的人被林繁的勇毅唤醒，重新投入到救火中。

火势在林繁等人不计代价的法术压制下，终于开始显出颓势。那嚣张的赤红火舌渐渐萎靡，跳跃的幅度变小，炽烈的光芒褪去，转为黯淡的橙黄，最后只余下断壁残垣间星星点点的余烬，不甘地冒着青烟。

林繁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水和烟灰，目光落在那静静站在废墟边缘、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小女童身上。

她快步走过去，尽量放柔了语气，蹲下身：“小妹妹，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火里？”她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搭在女童瘦弱的肩膀上。

一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的贺穗，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暖和力量，涣散的瞳孔终于微微转动，一丝微弱的神采艰难地回到了眼底。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面容带着烟尘却目光坚定的女子。

林繁心头一软，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这轻飘飘、冰凉的小身体抱了起来：“好孩子，没事了，火灭了。别怕，姐姐带你离开这里。”她的动作温柔而坚定，用自己的体温驱散着女孩身上的寒意和恐惧。

亭子里，张眉冬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湘榆次听清：“哼，林师妹倒是心善，见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也敢往怀里抱。也不怕引火烧身，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语气刻薄。

湘榆次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裙裾，目光追随着抱着贺穗远去的林繁，唇角那抹惯有的温婉笑意此刻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她啊，素来如此，古道热肠。只是这火……可未必是凡火。有时候，过分的善心，未尝不是玩火自焚。”她顿了顿，对侍立亭外的心腹侍女吩咐道：“银杏，去挑两个手脚麻利、口风紧的黄衣弟子，送去长生殿帮忙清理善后。告诉她们，多看，少说，手脚勤快些。”

“是，夫人。”银杏低声应下，迅速离去。

张眉冬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不解：“姐姐！您如今这性子，妹妹是越发看不透了！她林繁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谢衍薄那死鬼兄长谢衍齐的徒弟，论辈分、论资历、论在宗门里的根基，哪一点能跟姐姐您比？您可是老掌门的……唉！您怎么能这么忍气吞声，任由她出风头？这可不是让人看轻了咱们？”

湘榆次轻轻拍了拍张眉冬的手背，笑容带着一丝疲惫和包容，眼神却平静无波：“好妹妹，你的心意为姐姐知道。但，争这些虚名浮利做什么？只要宗门能渡过难关，大家都能平安，我受点委屈，担些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听说前几日，掌门也亲自领回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是个苦命的？”

张眉冬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是个外门弟子，无根无基的。这会儿……大概是在知学殿跟着启蒙先生学认字吧。”

湘榆次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语气却充满关怀：“嗯，知学殿好，孩子总该识文断字，将来才有个立身之本。妹妹，你抽空也去看看林师姐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瞧瞧情况。若没什么大碍，也一并安排进知学殿吧。毕竟是个女娃娃，孤苦伶仃的，能多识几个字，学点规矩，将来在宗门里也好立足。跟那个孩子做个伴儿也好。”她刻意强调了“女娃娃”和“作伴”。

张眉冬立刻会意，眼中精光一闪：“明白！姐姐您就是心善，处处为这些小辈着想。那妹妹我这就去瞧瞧？”

“不急，”湘榆次抬手，优雅地拦住了她，“先随我去前厅露个脸。掌门新立，又逢此大乱，我们这些‘长辈’若不去表示一下关切，岂不显得太过冷漠？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张眉冬立刻堆起笑容：“姐姐说得是！还是姐姐思虑周全！妹妹听您的。”她收起那点急躁，重新端起那副奉承的架势，跟着湘榆次，袅袅婷婷地向混乱未平的前厅走去。湖心亭恢复了宁静，只余下石桌上两杯微凉的残茶，映照着远处仍在冒烟的废墟，以及亭中人留下的、看不见的暗涌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