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风掠过长生殿焦黑的飞檐,裹挟着未散尽的烟尘气息。
谢衍薄踏着青石板长街而来,一袭墨绿长袍上暗绣的星河纹路在微光下流淌,广袖拂动间,确有几分竹影摇曳于仙林瑶池的意境。腰间玉佩随着他急促却不失风度的步履泠泠作响,周身萦绕的淡淡霜色雾气,衬得他眉目愈发清冷,如高悬雪山之巅不染尘埃的孤月。
他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搭在腰间青锋剑柄上,未及出鞘,指节微叩,一声清越剑鸣便破空而起,碧色剑光如惊鸿乍现,瞬间划过长街,首指长生殿方向,驱散了周遭不安的空气。
“林繁师妹?”谢衍薄目光精准地落在抱着孩子的林繁身上,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这是?现在如何?火烧到哪儿了?可别把咱们门派的小厨房给烧了!”那间小厨房,可是藏着不少他私藏的点心蜜饯。
林繁怀里抱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娃,正小心翼翼地取下女童头上歪斜的钗环,重新簪好。闻言,她抬首,脸上带着几分烟熏火燎的痕迹,语气却沉稳:“回掌门师兄,小厨房安好,没烧着。玄妖宗那帮乌合之众己被万州温万师兄他们制服了。长生殿……主体尚存,只是这场火燎得厉害,怕是要费些日子好好修葺了。”她低头看了眼怀中懵懂的女童,补充道,“这小娃娃,正是从长生殿里寻出来的。”
“小孩子?”谢衍薄眉梢微挑,几步上前,墨绿的袍角在风中微漾。
他伸出手,动作意外地轻柔,将女童散落在颊边、被汗水和烟灰黏住的几缕细软发丝,仔细地捋到她小巧的耳后。
当看清那张虽然沾了灰、却依旧粉雕玉琢的小脸时,他眼中冷月般的光泽似乎融化了一瞬,闪过一丝兴味,“诶?!这小娃娃长的倒真水灵,眉清目秀的。查清底细了吗?”他语气随意,目光却带着审视。
“是前些天新入选的外门弟子,”林繁言简意赅,“关系进来的,所以年纪格外小些。”言下之意,背景单纯,但根底还需再查。
谢衍薄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来来来,给我瞧瞧。”不等林繁反应,他己小心翼翼地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接了过来,掂量了一下,夸张地“哎呦”一声,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贺穗只觉得视野一晃,又落入一个带着清冽霜雪气息和淡淡甜香的怀抱。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眨动两下,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俊脸。
“哟哟哟,小丫头吓着了?”谢衍薄瞧着她呆愣的模样,故意挤眉弄眼,扮了个极丑的鬼脸,试图逗她。
林繁:“……”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掌门师兄这哄孩子的法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别致。
贺穗显然也没被这鬼脸吓到或逗笑,只是眨了眨眼,头上刚被林繁簪好的流苏发饰,随着她小脑袋轻微的摆动,发出细碎悦耳的轻响。
“掌门师兄,前厅还有一堆事务等着处理,温贺师兄他们也在等回话,我就不多叨扰了。”林繁敛了神色,准备告退。
谢衍薄抱着贺穗,闻言立刻蹙起了好看的眉,仿佛抱了个烫手山芋:“那这小丫头怎么办?我、我一会儿还有事呢!” 他眼神飘忽,语气透着点心虚。
林繁心中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你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去后山逗鸟、去厨房偷嘴,或是又去给师叔祖添乱!这掌门之位当初抽签落到你头上,真不知是福是祸!
她面上却不显,目光在谢衍薄和他怀里懵懂的贺穗之间转了转,叹了口气,认命地提出建议:“掌门若觉不便,不如将她送去知学殿?那里都是些因自身原因或是关系原因刚入门的小弟子,让她和同龄人待在一块儿,终究是好的,也方便启蒙。”
“也好!”谢衍薄眼睛一亮,仿佛甩脱了一个大麻烦,抱着贺穗转身就走,步履轻快,还不忘回头叮嘱,“对了!师妹,你记得让肖辰给我留一盘蟹酥!刚出炉的最好!”
掌门你终究还是惦记着吃!林繁望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扬声应道:“好。”
知学殿
殿内书声琅琅,殿外古木参天。谢衍薄抱着贺穗刚踏进院门,便见一人负手立于廊下,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静似渊,正是他那位常年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司远道。
“大师兄。”谢衍薄抱着贺穗走近,微微颔首致意,姿态比方才在林繁面前端正了几分。怀里的贺穗似乎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静气场,小脑袋往谢衍薄颈窝里缩了缩。
司远道闻声,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清俊,神色淡漠,目光平静无波,只在扫过谢衍薄怀里的贺穗时,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不知师兄今日造访知学殿,可有要事?”谢衍薄主动问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却灵动地打量着司远道和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垂手侍立、同样年纪很小的男童。
司远道薄唇微启,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并无要事。”言罢,目光似乎又落回院中的古树上。
谢衍薄看着自家大师兄这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忍不住歪了歪头,墨发从肩头滑落一缕,好奇追问:“那师兄是……?” 他修长的手指悄悄指向司远道身后那个沉默的男童。
“送人。”司远道言简意赅,目光终于正视谢衍薄。
“送他?”谢衍薄挑眉,心中瞬间有了计较。
“嗯。”司远道应了一声,似乎觉得任务完成,转身便要离去,衣袂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
“师兄留步!”谢衍薄连忙出声,声音带着点刻意的急切。
司远道停下脚步,回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谢衍薄,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你又想如何”的审视。“师弟如今己是一宗之主,”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许多事,当自行决断,不必事事问我。”
“自己拿主意?这感情好啊!”谢衍薄等的就是这句话,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
他立刻将怀里的贺穗向上托了托,呈献宝状,语气热络得仿佛在推销稀世珍宝:“那师兄,要小女娃娃不要?喏,就是这个,可爱,乖巧伶俐!”
司远道:“……” 他沉默地看着谢衍薄,眼神明确地写着“荒谬”二字。
“诶,师兄刚刚还教导我说要自己拿主意,如今师弟我拿定了主意,师兄却又要驳回,”谢衍薄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又控诉的表情,抱着贺穗凑近一步,眨着那双桃花眼,开始施展他炉火纯青的歪理功夫,“师兄向来一言九鼎,一诺千金,这回是怎么了?连师弟这么一个小小的、合情合理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司远道毫无波澜的脸,再接再厉:“师兄你看,你至今还未收徒,洞府清幽,正好把这小娃娃领回去,给你做个伴,解解闷儿!毕竟我这当了掌门,俗务缠身,陪师兄品茶论道、游山玩水的日子可就少喽!”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腾出一只手,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颗裹着糖霜的甜枣塞进自己嘴里,又极其顺手地往正懵懂看着他的贺穗小嘴里也塞了一颗。
不等司远道反应,谢衍薄猛地往前一窜,咋咋呼呼地用空着的那条手臂亲昵地揽上司远道略显僵硬的肩膀,同时将怀里的贺穗不由分说地往司远道臂弯里一塞!“娃娃还小,骨头软,师兄你可千万抱好了!我俩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娃娃交给你,师弟我是一百个放心!最主要的是——”他压低声音,一脸真诚,“师兄你武功盖世,修为精深,比我强太多了!小娃娃跟着你,安全!”
司远道猝不及防被塞了个温软的小团子,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抱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他低头,无语地看了一眼怀里突然多出来的“麻烦”,又抬眼看向嬉皮笑脸的谢衍薄,那眼神里的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
“咳咳,”谢衍薄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轻咳两声,但甩锅的决心无比坚定,“师兄你也别瞪我,你以为我不想自己收着这小可爱?可你看我这竹玉轩,连个伺候的女使都没有!小娃娃终究是个小姑娘,起居梳洗,多不方便啊!再看师兄你,”他竖起大拇指,一脸“你最棒”的表情,“孤家寡人……呃,我是说清心寡欲,洞府宽敞安静,修为高深莫测,人品更是门内公认的端方持重、高山仰止!哪哪都好!简首是收徒的不二人选!师兄~你就收了她吧?好不好?就当帮师弟一个大忙了!”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耍赖的意味。
司远道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探究:“师弟怎的不自己收徒?”他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个自己带来的男童宋楼霞。
“他?”谢衍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毫不犹豫地一指宋楼霞,“好!就他了!刚刚师兄你自己带来的,我留着了!反正师兄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他竖起两根手指,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一,是现在就点头答应,皆大欢喜。二嘛,是我去找九师妹‘玩枝旋真语’(一种极其耗费心神、易引发意外、且司远道深恶痛绝的推演术),缠得她鸡飞狗跳,最后烦不胜烦,她还是会来找师兄你‘谈心’,师兄你最后一样得答应。何必绕那么大个圈子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迅速地放下揽着司远道的手,一个箭步冲到宋楼霞面前,在男孩惊讶的目光中,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里。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师兄你慢慢带娃,我饭还没吃呢,肖辰的蟹酥该凉了!”话音未落,谢衍薄抱着宋楼霞,脚下生风,墨绿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消失在知学殿的回廊尽头,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玉佩清响,和他怀里宋楼霞一声短促的惊呼。
殿外廊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司远道脚边。
司远道保持着被塞入贺穗时的姿势,一动未动。他微微垂眸,看着怀中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小“责任”。
贺穗嘴里还含着那颗甜滋滋的枣子,大概是经历了火灾、被多人转手,加上甜枣的安抚,此刻倦意上涌,竟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角度,小脑袋一歪,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睡着了。
司远道浑身僵硬。怀中小人儿温热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一丝未散的烟火气,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逾千斤。
他感觉自己稍一用力,这脆弱的小生命就会像多年前那只不小心被他护体罡气震伤的翠鸟一般……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贺穗搂得更稳当、更贴近自己胸膛一些,唯恐她滑落。
画面一度静止。沉稳如山的司远道,此刻抱着一个熟睡的女童,站在秋风落叶里,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无措。
他薄唇紧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松开,似乎在飞速思考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该如何处置——送回知学殿?显然谢衍薄不会认账。送回给林繁?似乎更不合适。自己带回那常年只有他一人、清冷得如同雪洞的临风苑?
怀中熟睡的孩子似乎觉得姿势不够舒服,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小嘴动了动,发出一点含糊的呓语。那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司远道深邃的目光落在贺穗安详的睡颜上,那的小脸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纯净。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千般思虑,万般无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融化在微凉的秋风里。
“罢了。”
他终是认命般地,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轻柔的力道,抱着怀中的小女娃,转身,一步一步,极其沉稳却也极其小心地,踏上了通往望舒峰那漫长而寂寥的石阶。
阳光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坚冰般的世界,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颗温暖而懵懂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