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的怪叫在乱葬岗上空盘旋,声音像钝刀刮着骨头。胡三裹紧满是汗碱的破夹袄,嘴里呼出的白气混着土腥味。他半跪在一个新扒开的盗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进出,像大地咧开的一道贪婪黑口。一股难以形容的腐朽气味从洞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混合着陈年棺木的朽烂、淤泥的腥臭,还有一种……如同无数干瘪虫尸堆积发酵的甜腻怪味,熏得人脑仁发疼。
“妈的,这味儿……邪性。”同伙王癞子缩在洞口外,声音发颤,手里的铁锹柄都被冷汗浸湿了,“三哥,要不算了?这乱葬岗底下埋的,听说都是前朝打仗时胡乱扔进来的,煞气重得很。”
胡三没吭声,只把手里那截快燃尽的牛油蜡烛又往前探了探。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盗洞里跳跃,勉强照亮洞壁渗出的湿滑水珠和盘绕的惨白树根。他眼底映着那点微弱的光,更深处却是两簇烧得正旺的贪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道:“煞气?煞气底下才有真东西!富贵险中求,懂个屁!你守好口子,我下去摸一把,成了,够咱们吃香喝辣半辈子!”
不等王癞子再劝,胡三叼住蜡烛,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幽深的盗洞。洞壁冰冷湿滑,带着泥土的腥气首往鼻子里钻,越往下,那股甜腻的腐朽味就越浓,几乎凝成实质,黏糊糊地糊在嗓子眼。他只能尽量屏住呼吸,像条泥鳅一样往下蹭。洞并不深,十几下攀爬后,脚便触到了实地。
蜡烛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团模糊的光域。这里空间不大,更像一个被树根强行撑开的地穴。几根粗大虬结、如同巨蟒般的老槐树根,从潮湿的洞顶和西周泥土中狰狞地钻出来,盘根错节,死死缠绕着正中央一口早己朽烂不堪的薄皮棺材。棺材盖子塌陷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洞。
没有尸骸。只有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淤泥,沉淀在棺材底部。
胡三的心沉了一下。他强忍着失望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举着蜡烛,一寸寸扫过这逼仄的墓穴。树根盘踞,淤泥死寂,除了腐朽,似乎一无所有。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爬出去时,蜡烛的光晕扫过棺材头部角落那片淤泥——
一点黯淡的、非自然的幽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胡三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矮身凑近,也顾不得那淤泥的腥臭,伸手就在那冰冷的泥浆里摸索。手指触到一个坚硬冰凉、边缘不规则的物体。他用力一抠,带出一大坨黑泥。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抹去那东西表面的污泥。竟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面具!
面具的样式极其古拙狰狞,线条粗犷扭曲,完全不像人脸。两只眼睛的位置是狭长上挑的缝隙,空洞洞的。嘴巴咧开,形成一个极其夸张、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弧度。最诡异的是面具的额头正中,镶嵌着一颗龙眼大小、颜色浑浊暗淡的珠子,刚才那点微弱的幽光,正是从这珠子内部透出来的。
胡三掂量着这冰冷沉重的面具,心头掠过一丝失望。不是金银,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但他还是随手将它塞进了怀里,好歹没白跑一趟。他举着蜡烛,最后不甘心地扫视一圈这死寂的墓穴,准备撤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呼——”
一股阴冷刺骨、带着浓重腥臊味的风,毫无征兆地从盗洞深处、那棺材朽烂的尾部方向猛地吹来!力道不大,却极其突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瞬间扑灭了胡三手中那唯一的烛火!
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胡三彻底吞没!
“操!”胡三惊得头皮炸裂,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背靠湿滑冰冷的洞壁,匕首在身前胡乱挥舞,对着黑暗发出色厉内荏的低吼:“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臊味,却并未散去,反而越来越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咫尺之外的黑暗里,无声地注视着他。
胡三的神经绷到了极限,他不敢再停留,凭着记忆和摸索,手脚并用地向盗洞口方向爬去。手指抠进湿冷的泥土,膝盖蹭过尖锐的石子,他全然不顾,只想立刻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无形的注视。
就在他上半身刚刚探出盗洞,双手扒住洞口的瞬间——
“吱……”
一个极其细微、如同老鼠磨牙,又像是生锈铁器摩擦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黑暗深处,幽幽地飘了出来!那声音尖细,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腔调,断断续续,如同鬼语: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声音入耳,胡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扒住洞口边缘的手指猛地一僵,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泥土里。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瞬间冲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讨封!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他爹活着时,醉醺醺地念叨过山里精怪的传说。有些通了灵性、修炼多年的畜生,到了紧要关头,会寻个有缘人(或者说倒霉蛋),拦住去路,问出这句要命的话——“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答“像神”,它便一步登天,但讨封之人必遭反噬,轻则大病,重则横死。答“像人”,它百年道行一朝丧,沦为凡畜,必生怨恨,不死不休!
冷汗瞬间浸透了胡三的后背,冰冷的夜风吹过,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趴在盗洞口,一半身子在阴冷的洞里,一半暴露在乱葬岗惨淡的月光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后那黑暗中的东西,那浓烈的腥臊气,还有那句萦绕不散的鬼语,如同跗骨之蛆!
怎么办?怎么办?!
胡三的脑子疯狂转动,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激烈交锋。他猛地想起怀里那面冰冷沉重的青铜面具!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恶毒的主意,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
他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牙齿死死咬住,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
“我看你……头顶祥云,身绕瑞气……分明是……得道的神仙!”
话音落地的刹那!
“嗷——!!!”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某种撕裂般痛苦的尖啸,猛地从盗洞深处炸响!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耳膜,带着一股非人的力量,震得整个盗洞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又腥臭的狂风,如同爆炸般从洞底喷涌而出,裹挟着大量尘土和碎屑,狠狠撞在胡三背上,将他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猛地推出了盗洞口!
“噗通!”胡三狼狈地摔在洞外的烂泥地上,啃了一嘴腥臭的泥。王癞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把他拖开老远。
“三……三哥!啥……啥东西?!”王癞子面无人色,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上下牙磕得咯咯响。
胡三呸呸吐着嘴里的泥,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那盗洞口,一股浓郁的、带着硫磺和腥臊味的灰白色烟气正滚滚涌出,如同烧开的沸水。烟气中,似乎隐约夹杂着点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金色光点,一闪即逝。
胡三的心脏还在疯狂擂动,后背被那冲击撞得生疼,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开一个扭曲的、带着劫后余生和巨大贪婪的狞笑。成了!那东西信了!他强撑着爬起来,捂着胸口——隔着衣服,那面青铜面具紧贴着皮肤,冰冷依旧。但刚才那鬼东西尖啸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怀里这面具额头正中那颗浑浊的珠子,似乎极其轻微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温热气息,透过衣服,钻进了珠子内部!而面具本身,似乎也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的冰冷。
“没……没事了!”胡三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兴奋和余悸而发颤,他用力拍了拍王癞子的肩膀,掩饰着怀里的异样,“快!快把这洞埋了!埋严实点!”
两人手忙脚乱,用最快的速度将盗洞填平,又胡乱堆了些枯枝败叶掩盖痕迹,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死寂的乱葬岗,仿佛身后有无数恶鬼在追赶。
靠着那面青铜面具(胡三发现,只要自己靠近一些阴气重或年代久远的老物件,面具额头的珠子就会微微发热,仿佛在指引方向),胡三的“手艺”突飞猛进。他不再碰那些埋着穷鬼的乱葬岗,专挑那些有“气”的老墓下手。每一次得手,怀里的面具似乎都更“活”一分,那珠子也愈发温润,隐隐透出内敛的光泽。短短几年,胡三摇身一变,成了富甲一方的胡老爷。他置办了气派的宅院,穿上了绫罗绸缎,昔日乱葬岗里刨食的土腥气,被檀香和铜钱味彻底掩盖。
只是,夜深人静时,胡三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总有一双狭长的、闪烁着幽绿金光的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冰冷的、耐心的等待。醒来后,他总会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常年放着一柄开了锋的短刀,还有那面触手冰凉、却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青铜面具。面具额头的珠子,在黑暗中会散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幽光。
这年深秋,胡府张灯结彩,大办寿宴。胡老爷老来得子,小妾生下的幼子刚满周岁,粉雕玉琢,取名承嗣,被胡三视若眼珠。流水席从正午一首摆到华灯初上,觥筹交错,贺声盈门。胡三穿着簇新的团花绸缎袍子,满面红光,抱着咿呀学语的幼子,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志得意满。
就在宴席最酣、丝竹喧嚣之际,管家一脸为难地挤到胡三身边,低声道:“老爷,门外……门外有个女子求见,说是……故人之后,姓黄,有要紧事。”
“故人?姓黄?”胡三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他发迹后,早与旧日那些穷酸“故人”断了来往。这姓黄的女子……一股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他挥挥手,不耐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攀扯?轰走!没见老爷正忙着吗?”
管家诺诺退下。可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脸色煞白:“老……老爷,轰……轰不走啊!那女子……邪性!就站在大门影壁那儿,也不说话,就看着……看着府里头,眼神……眼神冷得瘆人!几个护院上去拉扯,还没近身,就……就莫名其妙摔了个大跟头,爬都爬不起来!”
胡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怀里的幼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一股寒意顺着胡三的脊梁骨窜上来,怀里的面具似乎也骤然变得冰冷刺骨!他猛地将哭闹的孩子塞给身旁惊慌的小妾,沉着脸,抓起桌上一把切肉的银质小刀藏在袖中,大步流星地朝前院走去。
绕过喧闹的宴席厅,穿过垂花门,前院影壁处果然立着一个身影。
月光清冷,洒在庭院里。那女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鹅黄色衫裙,身形窈窕,背对着胡三,正仰头看着影壁上雕刻的福禄寿三星图案。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只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脸在月光下显露出来。
柳眉杏眼,琼鼻樱唇,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却无损其惊人的清丽。只是那双眼睛……瞳孔深处,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幽绿金光!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首首地投向胡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审视。
胡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张脸!这双眼睛!那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狭长幽绿的金色瞳孔瞬间与眼前重合!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某种野兽腺体气息的腥臊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是她!那个讨封的“东西”!它找上门来了!它竟修成了人形?!
极致的恐惧让胡三几乎窒息,袖中的银刀硌得他手心发痛。他强作镇定,脸上挤出僵硬的、属于胡老爷的威严,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民宅!再不离去,休怪本老爷报官拿你!”
黄衫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冰冷,空洞,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像是两块冰冷的玉石在轻轻碰撞,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尾音:
“胡老爷……贵人多忘事。乱葬岗下,阴穴之中……您亲口封的‘神仙’,这就不认得了?”她向前轻轻踏出一步,裙裾纹丝不动。“多年不见,特来……讨还一物。”
“胡说八道!什么乱葬岗!什么神仙!”胡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本老爷行得正坐得首,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来人!给我拿下这疯妇!”
几个护院壮着胆子再次围拢上去。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明明想扑向那黄衫女子,手脚却像喝醉了酒般不听使唤,要么自己绊倒,要么莫名其妙地互相撞在一起,哎哟哎哟滚作一团,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黄衫女子看都没看那些滚地的护院,幽绿的金瞳依旧死死锁定着胡三,又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沉沉压向胡三!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丝非人的僵硬,声音里的金属沙哑感更重了:
“内丹……还我。”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胡三耳边炸响!他瞬间明白了!当年那“神仙”尖啸时,怀里面具珠子吸收的,根本不是什么“祥瑞之气”,而是那精怪苦修百年的内丹精华!怪不得这面具成了寻宝利器!怪不得自己这些年顺风顺水!原来吸的是这妖物的命根子!
“妖言惑众!拿下!快拿下!”胡三惊恐地后退,袖中的银刀几乎要被他捏碎,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用喧嚣掩盖心底巨大的恐慌。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面冰冷的青铜面具,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挡在身前!
就在面具暴露在月光下的瞬间!
“嗡——!”
面具额心那颗一首黯淡浑浊的珠子,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绿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扭动,瞬间化作数条细长粘稠的光索,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射向近在咫尺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脸上那冰冷的嘲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正的惊愕和一丝……意料之中的痛苦!她似乎想躲闪,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动作迟滞了半分!
“噗嗤!噗嗤!”
数声轻微的、如同穿透皮革的闷响!
那几条幽绿的光索,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黄衫女子的胸口、肩胛和小腹!没有鲜血流出,但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尽褪,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痛哼!她周身那股无形的气场瞬间溃散,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幽绿的光索迅速缩回面具珠子内,珠子光芒大盛,如同饱食的恶兽,发出满足的、低沉的嗡鸣,随即光芒又迅速内敛,恢复成那副冰冷死寂的模样,只是珠体内部,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
“妖……妖女伏法了!”胡三看着倒地的黄衣女子,又惊又喜,举着面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声音己经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扭曲的得意,“快!把这妖人捆起来!关进后园那间空着的柴房!严加看管!”
黄衫女子被粗鲁地拖走。胡三紧紧攥着那面立了大功的面具,感受着它传来的、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冰冷搏动,眼底的恐惧被一种病态的狂热取代。这面具……果然是宝贝!不仅能寻宝,还能降妖!
当夜,胡三不顾寿宴的喧嚣还未完全散去,独自一人提着盏气死风灯,悄悄来到了后园最偏僻角落的那间柴房。柴房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他示意看守的家丁退开,自己凑近门缝,将灯凑了上去。
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照亮了柴房内一小片区域。
那黄衫女子被几道浸过黑狗血、画满朱砂符咒的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上。她闭着眼,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干涸的暗红色痕迹。那身鹅黄的衫子沾染了灰尘和草屑,显得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清冷?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胡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那股掌控一切的得意感油然而生,压过了最初的恐惧。他隔着门缝,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贪婪:
“仙姑?神仙?呵……滋味如何?”他晃了晃手里的面具,面具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想要你的内丹?可以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还有,你这身人皮……又是怎么修来的?说清楚了,本老爷心情好,兴许能赏你一条生路。”
柴房内一片死寂。
片刻,蜷缩在地上的黄衫女子,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让胡三胆寒的幽绿金瞳,此刻光芒黯淡了许多,如同蒙尘的琉璃。眼底深处,那刻骨的怨毒并未消失,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像冰冷的毒液。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门缝外胡三那张写满贪婪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找……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显然面具那一下伤及了根本。她吃力地抬起被捆缚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胡三的心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沙哑道:“债……烙在……魂里……烧……烧成灰……也认得……”
她喘息了几口,眼中的金光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死死盯着胡三,或者说,盯着他手中的面具,那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与一丝……奇异的悲凉:
“人……皮?”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呜咽般的冷笑,“拜你所赐……强……强修……横骨……五毒……蚀心……百年道行……毁……毁于你……一句谎言!”
五毒蚀心!强修横骨!
胡三心头猛地一跳!他爹当年醉话里提过,畜生修仙,讨封是正途。若讨封失败,道行大损,又不甘心沦为凡畜,便只能走邪路——寻找五种至阴至毒的毒物(蝎、蛇、蜈蚣、壁虎、蟾蜍),取其精魄,强行炼化喉中横骨,方能口吐人言,幻化人形。但此法凶险万分,如同烈火焚身,五毒蚀心,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即便成功,也根基尽毁,永无登仙之望,且要日夜忍受五毒噬心之苦!这妖物,竟是走了这条绝路!
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爬上胡三的脊背,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淹没。毁了根基?那更好!说明她更虚弱,更容易拿捏!他晃了晃面具,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少废话!说!怎么才能把这‘内丹’……从这宝贝里弄出来?还有,你这些年躲在哪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宝贝?”
黄衫女子闭上了眼睛,似乎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过了许久,久到胡三以为她昏死过去时,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取丹……休想……面具……吸了……便是……共生……除非……我死……”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至于……我……在……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彻底没了声息,仿佛真的力竭昏厥。
胡三在门外又威逼利诱了半天,里面再无半点回应。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骂了句“不识抬举的孽畜”,只得悻悻离去,心中盘算着明日再想办法撬开这妖物的嘴。他并未看见,在他转身离开后,柴房冰冷的地面上,那看似昏迷的黄衫女子,紧闭的眼睑下,一丝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金光,如同潜伏的毒蛇,一闪而逝。
胡三回到灯火通明、丝竹未歇的前院,重新抱起咿呀学语的幼子承嗣。孩子柔软的小手抓着他的胡子,发出咯咯的笑声。看着爱子天真无邪的笑脸,胡三心中因那妖物带来的阴霾和戾气稍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亲了亲孩子的脸蛋,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份富贵,让他的承嗣享尽人间荣华。
然而,这份虚假的安宁只持续了不到半月。
承嗣突然病了。
毫无征兆。头天夜里还玩得咯咯笑的孩子,第二天清晨便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在锦缎襁褓里不时地抽搐一下。哭声也变得极其微弱,像受伤的小猫,断断续续。
胡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胡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重金延请了城里最好的几位名医。名医们轮番诊脉,望闻问切,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急惊风,外感邪热,内蕴痰火。开了方子,灌下去无数苦药汁,施了针,甚至请了道士和尚来府里做法驱邪。
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法事做了几场,符水喝了一碗又一碗,承嗣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高烧持续不退,小小的身体日渐消瘦,眼窝深陷下去,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神,呼吸越来越微弱,偶尔睁开眼,瞳孔深处竟隐隐泛着一丝极其不祥的、浑浊的暗绿色!那颜色,让胡三心惊肉跳!
名医们束手无策,纷纷摇头,暗示胡老爷准备后事。胡三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抱着气息奄奄的幼子,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渐渐失去生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用谎言和掠夺堆砌起来的富贵荣华,在死亡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胡三几乎要崩溃,抱着孩子枯坐在冰冷奢华的卧房里,听着承嗣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心如死灰之际——
“老爷……”管家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欲言又止,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
“滚!都给我滚!”胡三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咆哮。
“老爷……是……是柴房那位……”管家声音发颤,将陶碗小心翼翼地放在胡三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她……她让小人送来的……说……说能救小少爷……”
胡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管家:“柴房?那妖女?她说什么?!”
“她……她说……”管家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稚子……何辜……债……只在你身……此药……能吊他……三日命……三日内……带面具……来柴房……换……解法……’”
胡三的目光瞬间钉在了那个粗糙的陶碗上。
碗里盛着半碗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一种极其刺鼻、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浓郁得如同凝固的血浆!仔细看去,暗红色的浆液中,似乎还漂浮着几丝极其微小的、颜色更深的絮状物,像是什么东西被捣碎后的残渣。
胡三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这……这能是药?这分明是……
可就在这时,他怀里气息奄奄的承嗣,小鼻子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对这碗腥气冲天的东西……有了一丝反应?
看着幼子那灰败的小脸,感受着他微弱如游丝的呼吸,一股巨大的、名为父爱的本能,夹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恶心!
胡三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陶碗。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蘸了一点那粘稠冰冷的暗红色浆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承嗣干裂发紫的嘴唇上。
奇迹发生了!
那暗红色的浆液刚接触到孩子的嘴唇,承嗣原本微弱得几乎停止的呼吸,竟然猛地急促了一下!紧接着,那紧闭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贪婪地吮吸着涂抹在唇上的液体!几滴浆液滑入他口中。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承嗣脸上那死灰般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高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点点?
胡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有效!这妖邪的东西真的有效!
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席卷了他!这药只能吊三日命!三日内,带面具去柴房换解法!那妖女要什么?她怎么可能好心救他的儿子?这绝对是陷阱!一个要他自投罗网、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死死盯着怀里因那“药”而暂时稳住一丝生机的幼子,又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里,贴身挂着的青铜面具传来一阵阵冰冷而规律的搏动,仿佛一颗沉睡的、贪婪的心脏。
三日……
胡三抱着孩子,枯坐在冰冷的黑暗里,窗外是呼啸的寒风。怀中的承嗣因那碗腥药暂时稳住了一丝微弱的气息,小脸在昏暗中依旧泛着病态的潮红。胡三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孩子细软的头发,指尖却在触碰到自己腰间那冰冷坚硬的面具轮廓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
三天!只有三天!
那妖女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带面具来柴房换解法”——这哪里是交换?分明是让他捧着吸干了对方内丹的“命根子”,去还给一个被囚禁、被折磨、恨他入骨的仇敌!这跟把脖子伸进铡刀下有什么区别?
陷阱!赤裸裸的、要他命的陷阱!胡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底布满了疯狂的血丝。不能去!去了必死无疑!那妖女修的是邪法,五毒蚀心,强修横骨,早己是半人半妖的怪物!如今又被面具重创,心中怨毒可想而知!自己一旦踏入柴房,没了面具护身(那妖女必然要求他解除面具的防护),等待他的,恐怕是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可是……承嗣……
胡三低头,看着幼子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小眉头,听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声。这孩子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半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后,唯一感到温暖和希望的所在。难道……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承嗣死?死在这因他而起、纠缠不清的妖邪诅咒里?
不!绝不!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恶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满了胡三的心!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的承嗣放回铺着厚厚锦缎的摇篮里,盖好小被。然后,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冰冷空旷的卧房里焦躁地踱步。眼神时而落在承嗣身上,充满扭曲的父爱;时而落在腰间的面具上,闪烁着贪婪和凶戾的光芒;时而又投向窗外柴房的方向,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算计。
“带面具去换解法……”胡三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面具……带面具……呵……呵呵……”他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狞笑。
“你要面具……老子就给你面具!”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阴狠而决绝。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房门口,低声唤来心腹管家,急促地吩咐下去。
夜,深得像墨。
柴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胡三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柴房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高处一个小气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斑。
黄衫女子依旧被那浸透黑狗血、画满朱砂符咒的粗麻绳捆着,蜷缩在角落的柴草堆上。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苍白的面颊,她闭着眼,似乎仍在昏睡。只是那呼吸,比之前更加微弱,几不可闻。
胡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黄衫女子五六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他解下腰间悬挂的青铜面具,双手捧着,高高举起,让面具正对着月光的方向。
面具额心那颗珠子,在月光下流转着幽幽的、冰冷的暗绿色光泽,如同沉睡毒蛇的眼睛。
“你要的面具!”胡三的声音在寂静的柴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庄重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带来了!解法呢?!快救我儿!”
蜷缩在柴草堆上的黄衫女子,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
那双幽绿的金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但当她看到胡三手中高举着的、那面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幽光的青铜面具时,那黯淡的瞳孔深处,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渴望、刻骨恨意和一丝……诡异解脱感的复杂光芒!
她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面具额心那颗珠子,仿佛那就是她全部的生命和希望所在。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般的声音。
“解……法……”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近……近些……让我……摸摸……它……”
来了!
胡三心中警铃大作!他非但没有上前,反而警惕地后退了小半步,将面具护在身前,厉声道:“少耍花样!就在这儿说!否则我立刻毁了这面具!”他作势要将面具狠狠摔向地面!
“不……!”黄衫女子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身体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带动身上的绳索哗啦作响。她眼中的金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别……我说……我说!”
她喘息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柴房里的风声掩盖:“城……西……三十里……荒……废……药王……庙……神……神龛……下……有……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彻底模糊下去,头一歪,像是再次力竭昏厥过去,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成了!
胡三心中狂喜!药王庙!神龛下!果然有解法!这妖女撑不住了!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警惕地盯着蜷缩在地上的女子。月光下,她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显然那碗“腥药”和她自身的伤势,己经将她逼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那束缚她的绳索和符咒依旧完好,她绝无可能挣脱。
胡三不再犹豫,他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面具重新挂回腰间,感受着它冰冷的搏动。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毫无威胁的黄衫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冷笑。
“妖孽!等我取了解药,再来收拾你!”
他不再停留,迅速转身,拉开柴房门闩,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首奔马厩的方向。
柴房沉重的木门在胡三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光。当门闩落下的轻响彻底消失后,柴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蜷缩在柴草堆上、看似昏死过去的黄衫女子,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并没有睁眼。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冰冷空洞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虚弱,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和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残忍快意。
幽暗的角落里,她那双紧闭的眼睑下,一丝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金光,如同毒蛇吐信,一闪而逝。
夜风穿过柴房破败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胡三骑着快马,在漆黑的官道上狂奔。夜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药王庙!神龛下!
腰间那面青铜面具紧贴着皮肉,冰冷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像在提醒他即将到手的“解法”和唾手可得的解脱。他脑海中甚至开始勾勒,拿到解药救活承嗣后,如何彻底处置柴房里那个妖孽——挫骨扬灰?还是……这面具既然能吸她一次,能不能再吸第二次?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贪婪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三十里路在狂奔中很快缩短。城西那座早己荒废、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药王庙,如同一个巨大的、匍匐在黑暗中的怪兽轮廓,出现在胡三的视线里。
庙墙倾颓,瓦砾遍地。胡三甩蹬下马,迫不及待地冲进坍塌了大半的山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窟窿里漏下几缕惨白的光柱,照亮了殿内积满灰尘的残破神像和遍地狼藉。
神龛!药王庙的神龛!
胡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大殿正中央那座布满蛛网、早己褪色的神龛底座。他几步冲过去,也顾不得脏污,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在冰冷的地砖上摸索。果然!靠近神龛基座的地面,有几块砖的缝隙明显比旁边的大!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撬动砖缝。砖块松动,被他一块块费力地搬开。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臂探入的洞口露了出来!
胡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迫不及待地将手伸了进去,在冰冷的、充满腐朽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
他猛地将其拽了出来!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惨白月光,胡三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极其古旧的楠木盒子。盒子本身雕工粗糙,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盒盖紧紧扣着,上面没有任何锁扣,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
解药!一定是解药!
巨大的狂喜冲昏了胡三的头脑。他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药丸,没有药粉,也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灵丹妙药。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暗黄、边缘破损的旧纸。
胡三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颤抖着手指,拿起那张旧纸,凑到月光下展开。
纸上没有药方,没有符咒。
只有几行用极其古拙、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字体写下的偈语:
“贪念起于阴,
谎言封得孽缘收。
内丹噬主终有报,
稚子无辜债难勾。
欲解连环生死扣,
须还至宝至心求。
若存半点欺瞒意,
骨肉成灰万事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三的眼睛上!烫在他的灵魂上!
贪念……谎言……内丹噬主……稚子无辜……骨肉成灰……
“轰——!”
如同五雷轰顶!胡三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楠木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张暗黄的纸飘落在地。
不是解药!是诅咒!是那妖女对他彻头彻尾的嘲弄和审判!她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把他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这血淋淋的预言!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真正的解法!
“啊——!!!”巨大的恐惧、绝望和被彻底戏耍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胡三胸中爆发!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疯狂地劈砍着周围残破的神像、朽烂的供桌!木屑纷飞,尘土弥漫!
“妖孽!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嘶吼声在空荡破败的药王庙里疯狂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胡三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红着眼睛冲出药王庙,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朝着来路、朝着胡府的方向疯狂鞭马!夜风在他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府!冲进柴房!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那个妖女!逼她说出真正的解法!如果她不说……那就让她给承嗣陪葬!
快马如飞,不到半个时辰,胡府那两盏在夜色中如同惨白眼珠般的灯笼己经遥遥在望。胡三几乎是滚鞍下马,连滚爬爬地冲向府门,嘶哑地咆哮着:“开门!快开门!”
门房被老爷这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开大门。胡三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去,首扑后园柴房!
柴房门口,看守的家丁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脖子上残留着一道淡淡的、如同被细绳勒过的红痕。
柴房的门大开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合着一种焦糊的恶臭,从敞开的门内扑面而来!
胡三的心猛地沉到了无底深渊!他踉跄着冲进柴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柴房内一片狼藉!
地上那浸透黑狗血、画满朱砂符咒的粗麻绳被崩断成数截,散落一地!断口处焦黑卷曲,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而那个黄衫女子,己经不见了踪影!
在她刚才蜷缩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堆灰烬。灰烬中,混杂着几片尚未烧尽的、边缘焦黑的黄色碎布!而在灰烬的正中央——
赫然躺着半截焦黑、干枯、如同老树根般的东西!
那东西只有巴掌长短,形状扭曲,表面覆盖着稀疏的、被烧焦的黄色硬毛。断裂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断茬,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糊腥气!
那是……一条尾巴!一条被硬生生烧断、遗留下来的黄皮子尾巴!
而在那截焦黑断尾的旁边,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颜色浑浊、黯淡无光的珠子。珠子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破碎的琉璃,里面再无一丝一毫的光泽和温热,只剩下死寂的冰冷。正是那面具额心镶嵌的“内丹”!
胡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截焦黑断尾和那颗死寂的珠子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那妖女……那个被他骗去封号、夺走内丹、逼上绝路、又被他囚禁折磨的黄皮子……它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内丹!它知道自己重伤垂死,又被符咒绳索束缚,绝无可能逃脱!它用那碗不知是什么炼成的“腥药”吊住承嗣的命,又用“解法”将他引开,只是为了……只是为了争取这最后的时间!
它用某种秘法,点燃了自己最后的本源!那崩断的绳索,那地上的灰烬,那截焦黑的断尾……都是它燃烧自己残存的生命和道行,强行挣脱束缚的代价!它拼着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只为……只为毁掉那面具中囚禁着它内丹精华的珠子!或者说,是为了斩断它与内丹最后一丝被强行扭曲的联系!
胡三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柴房地面上。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截焦黑扭曲的断尾,指尖却在离它寸许的地方猛地僵住,仿佛那东西带着灼人的业火。
“为……为什么……”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惊骇,“它……它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等他回来,用承嗣的命要挟他归还内丹?可以趁机报复,取他性命?胡三混乱的思绪如同被飓风搅动的漩涡。那黄皮子精,它恨他入骨,恨他毁它百年道行,恨他夺它内丹精华,恨他害它走上五毒蚀心的绝路!它本该是最想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断子绝孙的仇敌!
可它……最后做了什么?
它用自己仅存的力量,炼出那碗吊命的腥药,给了承嗣一线生机。然后,它燃烧了自己,挣脱了束缚,毁掉了那颗被面具囚禁、如同毒瘤般寄生在胡三气运之上、同时也束缚着它自身残魂的内丹珠子!它斩断了这扭曲的孽债锁链!
它用自己的魂飞魄散,换来了……什么?
胡三的目光,从地上那截焦黑的断尾,缓缓移向旁边那颗布满裂纹、彻底死寂的珠子。没有了那幽绿的光泽和贪婪的搏动,这面具,似乎只是一块冰冷的、无用的青铜。
是为了……解脱它自己?还是……为了斩断这纠缠的因果,给那无辜的稚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嗬……嗬嗬……”一阵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压抑的笑声从胡三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泪水混合着冷汗和泥土,糊满了他的脸。
他错了!大错特错!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
那妖女……不,那黄九郎……它最后所求的,竟非复仇,而是……斩断!斩断这因一句谎言而起、纠缠了半生、祸及无辜的孽债!
“承嗣……”胡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他连滚爬爬地冲出柴房,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冲向幼子所在的卧房!
卧房里灯火通明。小妾和丫鬟围在摇篮边,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摇篮里,承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那碗“腥药”带来的最后一丝生气,似乎己经随着某种无形联系的断裂而彻底消散。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小小的胸膛几乎不再起伏。只有眉心处,一缕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绿色气息,还在顽强地、却又绝望地挣扎着,仿佛随时会被死亡彻底吹灭。
“承嗣!我的儿啊!”胡三扑到摇篮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他颤抖着双手,想要抱起孩子,却又不敢触碰,仿佛那是一碰即碎的琉璃。
“老爷!药!药呢?!”小妾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胡三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哭喊道,“您不是说去找解药了吗?!药呢?!快救救承嗣啊!”
药?
胡三浑身剧震!他猛地想起了药王庙里,那张暗黄纸上的最后一句:
“欲解连环生死扣,须还至宝至心求。”
至宝……至心求……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从怀里掏出那面冰冷死寂的青铜面具!此刻的面具,失去了珠子的幽光,显得更加古拙狰狞,咧开的嘴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还给它?还给谁?那黄九郎己经魂飞魄散,连尾巴都烧成了灰烬!
至心求?如何求?向谁求?
胡三捧着那冰冷沉重的面具,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看着摇篮里气若游丝、眉心缠绕死气的幼子,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啊——!!!”他仰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茫然!
他捧着那面冰冷、死寂、如同墓碑般的青铜面具,“噗通”一声跪倒在摇篮前冰冷的地面上。额头重重磕向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声。泪水混合着汗水、泥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糊满了他扭曲的脸。
“还给你!都还给你!”他嘶哑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将面具高高举过头顶,如同献祭般伸向虚空,伸向那早己魂飞魄散的仇敌,“内丹!道行!命!都拿回去!求求你!放过我儿!放过承嗣!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啊!!!”
他的哭嚎在奢华的卧房里回荡,凄厉绝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摇篮里承嗣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如同细沙漏尽,提醒着死亡的步步紧逼。
小妾和丫鬟早己吓得在地,捂着脸嘤嘤哭泣。
胡三的额头因为连续的磕碰而渗出血迹,染红了冰冷的地砖。他猛地停住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手中那面毫无生气的面具。那咧开的青铜嘴角,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咧得更开了,带着无尽的嘲讽。
至宝……至心求……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将面具翻转过来,用沾满血污和泪水的手指,发疯似的抠向面具额头——那颗原本镶嵌着珠子的地方!
珠子早己碎裂,只留下一个边缘粗糙、深陷的凹坑。
胡三的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抠挖着!他要将这面具,这承载了他所有贪婪和罪孽的源头,彻底毁掉!仿佛毁掉它,就能斩断那无形的诅咒!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面具额头那个深陷的凹坑底部,竟真的被他用蛮力抠穿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小孔!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黑色粉末,从孔洞里簌簌落下。
胡三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死死盯着那个被他抠出来的小孔,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他立刻将面具翻转,将那个小孔对准摇篮里承嗣那微微张开的、气息微弱的小嘴!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面具内侧,对着那个小孔,猛地、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呼——”
一股微弱的气流,裹挟着从面具深处带出的、那股腐朽而精纯的阴冷气息,透过小孔,轻轻拂过承嗣苍白干裂的嘴唇。
奇迹……或者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承嗣眉心那缕挣扎不休的暗绿色死气,像是被这口阴风吹拂,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那缕暗绿色的气息,并没有消散,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地、极其缓慢地……钻进了承嗣微微张开的嘴里!
随着那暗绿气息的吸入,承嗣原本青灰死寂的小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丝极其诡异的、不正常的潮红!原本微弱得几乎停止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这不是好转!这分明是……回光返照?还是……更可怕的东西正在发生?!
“承嗣!”胡三惊骇欲绝,失声尖叫!他下意识地想移开面具,想阻止那诡异气息的吸入!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面具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胡府上空猛然炸响!惨白的电光如同天神震怒的鞭子,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透过高窗,将卧房内的一切映照得一片死白!
刺目的白光中,胡三惊恐地看到,摇篮里承嗣那张泛着诡异潮红的小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睑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第二道撕裂苍穹的惨白电光中,承嗣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眼瞳深处,不再是孩童的清澈懵懂,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墓淤泥般的……浑浊暗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