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晨雾未散,江东的天色仍是朦胧灰蓝。薄雾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院落一角,茉莉花正悄然吐艳。
屋内,孙尚香缓缓睁开眼,一缕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斜斜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试图分辨眼前的一切:木雕的床榻、绣有梅花的床幔、案几上熏着浅浅的沉香,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她先是下意识地想起身,却猛地感到背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时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冷汗沁出了额角。
她抬手触摸背部,指尖微颤,似乎还能感受到箭矢残留的伤痕。
她强撑着坐起,缓慢靠在床头,双目望向窗外那片晨光。脑中一片空白,像是经过一场巨大的风暴,万物被掀起、又落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坐着,神情冷淡,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眼神深处的涟漪,透露出她还未平复的情绪。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闭上双眼,回忆像洪水般涌来。
她记得,自己趁夜潜出刘备军营,途中避开层层守卫,心如止水,只余一个念头——回家。
她记得,在将要跨出江夏北门的那一刻,忽然背后冷光袭来,那是一支带着冷意的箭,穿透她的肩背。
她记得,自己几乎是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迷,只是死死抓着缰绳,策马疾驰。
再往后,她只记得那匹马的嘶鸣和街巷的混乱……而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就在她沉沉回忆之时,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那一声虽不响,却像是将沉寂的世界打碎。
她回头,只见一道熟悉的倩影——小乔,怀中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手指因握碗而微微泛红。
小乔一眼便看见了她醒来,眼中水光瞬间涌动,鼻尖一酸,碗几乎要落地。她顾不得许多,快步奔到床边,将香儿紧紧抱入怀中,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香儿……你让我担心死了!”
那一刻,小乔的泪如断线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孙尚香的肩头,湿了她的衣襟,也落进了她的心里。
孙尚香被她抱住,愣了一瞬,随即闭了闭眼,声音虽虚弱却坚定:
“我……终于回来了。”
那句“回来了”,她说得极轻,但那一刻的她,仿佛千疮百孔的铁甲女将终于卸下盔甲,重新站在熟悉的土地上。
小乔使劲点头:“是!香儿,你回来了!这里是孙府,你己经昏迷了整整两日两夜,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孙尚香强撑着笑了一声,故作洒脱地说道:“别担心……我才没那么容易死呢,我身体好着呢。”
她语气轻巧,可话音刚落,她忍不住轻哼一声,脸色微微发白,背后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让她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在撕裂肉骨。
小乔听见状连忙松开她,不敢再让她强撑,转身将手中汤药放在案上,又赶紧扶着她躺稳。
“香儿,你别说话了,先把药喝了。”
小乔眼圈红着,柔声劝道。她捧起碗,一勺一勺地舀着药,汤药有些苦,带着浓浓的药香,小乔却喝了一口试温,才缓缓送到孙尚香嘴边。
孙尚香轻皱眉头,却没有抗拒,乖乖地喝下。
每一口药,小乔都细心喂下,像照顾年幼孩子般温柔小心。
喂完药后,小乔将空碗放回托盘,拿起随身的绣帕,轻柔地为香儿擦去唇角残余的汤药。她的动作格外轻缓,像是生怕多用一分力便会惊扰到香儿尚未痊愈的身子。
擦拭完毕后,小乔手指轻轻一顿,低头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轻声开口:
“香儿……”
她声音如微风拂柳,温婉又小心,“我……想问你......”
可话才至一半,孙尚香便轻轻一抬手,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语气淡淡,却藏着一丝不容辩驳的清冷,“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是不是?”
小乔愣了下,随即低下头,手指紧握着帕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轻轻点头。片刻,她又抬眸补了一句:
“若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她不愿逼问香儿,她怕揭开她心头的伤痕,更怕看到香儿一向骄傲的眼中流露出痛楚。
可孙尚香只是淡淡摇了摇头,那一瞬她的眼神仿佛冷透了风霜:“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顿了顿,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却笑得无声无息:“刘备负了我,所以我回来了,就这么简单。”
这句“负了我”,说得格外平静,可小乔却听得心头一紧。
她怔住,忍不住轻声追问:“负了你?你是说……他有了别的女人?”
孙尚香听后眉一挑,冷哼了一声:“他敢!”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傲气,虽病中虚弱,神情却仍是那般锋锐不可逼视。
接着她收敛神色,话语一字一顿地落下:
“我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在诸葛亮的授意下,一步步布局,算计我江东。我原以为他至少会顾念我,顾念我这个枕边人,念我情深意切,便会将江东视为真正的盟友。”
她咬了咬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可我……还是看错他了。”
这句话落下时,屋中忽地沉寂了片刻。
小乔怔怔地望着她,像是被无形巨石砸在心口,连呼吸都微微一滞。
“香儿……”她低喃一声,眼中浮现出浓浓的不忍。
孙尚香看着她,忽然语调一转:
“小乔,你可知,周都督此番孤身出征江陵,正是因为他刘备——他蜀汉口口声声称为盟友,却在吴蜀盟约之下反悔退缩,不愿相助。”
“是他!让你夫君孤军奋战、独挑重担!”
小乔闻言,仿佛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微微一晃。她脑中不自觉地浮现那一日清晨,周瑜穿上戎装回眸一笑,却藏着万分不舍的画面。
那坚毅俊朗的背影,那铿锵有力的誓言,那轻轻落在她发间的吻……原来,是他一人担下了所有。
她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节泛白,眼中更是满是心疼与震惊。
孙尚香看出了她的情绪,抬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声音低却笃定:
“不过你放心,小乔,我江东不稀罕他刘备的相助。没有他蜀汉,周都督照样能打赢这仗!”
她语气冷硬,带着一如既往的果敢和自信。
可小乔却低声道:“话虽如此……可……”
她没有说完,只是抬起头看向香儿,眸中满是难以言明的情绪,“香儿,你们毕竟是夫妻……你敢说,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这话像一柄钝刀,划在香儿最柔软的地方。
孙尚香沉默片刻,旋即冷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语调:
“感情?”
她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中尽是寒霜:“就算曾经有,也在他背叛我江东的那一刻,被他亲手,一点一滴磨灭干净了。”
说完,她侧过头去,不再多言。
小乔听后,望着香儿那仿佛强装坚强却掩不住疲惫的神情,只觉得心如刀绞,心疼万分。
她深知香儿是个极其要强的人,嘴上冷傲、性子如火,但一旦动了情,却比谁都深情。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香儿,也明白再多的劝慰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微微一顿,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转移话题——
“香儿……”她努力扬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语气轻柔又带着些许雀跃,“你知道吗?我姐姐,她在前天顺利诞下了一名小公子,你......当姑姑了。”
话音刚落,孙尚香原本低垂的眼神倏然一亮,瞳孔里像是重新燃起了久违的光彩:“果真?”
说罢,她竟一边说着“快快快”,一边强撑着身子坐首,小乔吓得连忙上前扶住她,语气中满是焦急与无奈:“香儿,你快些躺下,你刚醒来不久,怎可胡来!”
孙尚香却满不在意,勉强挤出一抹轻快的笑容:“我没事!我好着呢!我才不信区区一个箭伤能拦得住我!快带我去看看!我得亲眼瞧瞧那孩子是像嫂子还是像表哥。”
小乔看她那副兴奋的模样,实在是拗不过,只得半嗔半笑地摇头叹息:“你啊——早晚得把人吓死,听话,让郎中看完你的伤再去。”
说着,她转过身吩咐门口的侍女:“去,快去请郎中过来。”
孙尚香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行吧行吧,反正也躺不住,给郎中说快点让我好起来,也好早点去看看小娃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细细盘算起来,忽然眉头微蹙,有些不解地说道:“不对呀……我算着嫂子应该是到入秋才生产,这才七个多月,怎么就……”
小乔叹了口气,神情柔中带忧:“这本是个意外,一名侍卫说话不注意,吓到了姐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还好,母子平安。”
香儿听后,嘴角轻轻扬起,似有点怨念又夹杂着一丝担忧:“我表哥……估计啊,又要大发雷霆,撒气出火了。”
小乔忍不住轻笑出声:“可不是嘛,你表哥听说之后,当场一脚踹飞了那名侍卫。那侍卫据说当时就吐血昏厥,没多久……就断了气。”
说这话时,小乔语气虽淡,却仍感到几分惊心。
孙尚香听了,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也沉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唉……表哥他,脾气还是这样。”
她低下头,手指缓缓着床褥上的纹路,那张骄傲的脸上浮出几分柔软,“可若换作我……怕也一样。”
过了一会,郎中推门而入,手中拎着药箱,神色沉稳。他轻步走到床边,先是行礼,然后才俯身检查孙尚香的背部伤势。手指沿着包扎处轻轻按压,香儿皱了皱眉,虽强忍着,却仍低低“嘶”了一声。
郎中仔细查看片刻,才点头说道:“孙小姐的伤势己经稳定了,没有感染,恢复的不错。”
他说着,又叮嘱道:“只是目前仍不能随意下床走动,否则恐裂开旧伤,至少还要卧床静养三日。”
香儿一听,原本明亮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嘴角撇了撇,不满地抱怨:“什么嘛,三天都不能下地?难道我要在床上当个废人?”
她声音虽不高,却带着熟悉的英气与豪爽。
小乔听着不禁“扑哧”一笑,忙捂住嘴巴,笑弯了眉眼。她轻轻拍拍香儿的肩,温声安慰道:“香儿别灰心,我这就去把你的小侄儿抱来,他小小的,又软又香,你看见他呀,肯定高兴,伤口都能好得快些。”
孙尚香原本还嘟着嘴,听见“小侄儿”三个字,眼睛里果然浮现出一丝期待。
小乔莞尔,掖了掖她的被角:“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轻快地转身走出门,裙摆在脚边拂出一道清柔的弧线。
她来到大乔卧房,推门而入,房中暖意融融,窗前帘幕半卷,清晨的阳光洒落在素白的榻席与锦被上。
只见大乔正倚着锦枕坐着,怀中铺着柔软的锦被,一边小口吃着银耳粥,一边望着床边的孙策满眼柔情。
而孙策此时则端坐榻前,怀中抱着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双手竟格外小心,动作轻柔,怕是怕得连呼吸都粗重几分。这位江东小霸王,此刻脸上竟满是小心翼翼与不舍。
小乔一进门便轻笑出声,语气带着促狭与调侃:“哎呀,我说姐夫啊,你都己经在这卧房里抱着孩子待了整整两天了吧?江东的政务您还打算管吗?”
孙策闻言哈哈一笑,眼中却没有半点愧色,他一边轻轻晃着怀中的孩子,一边宠溺地看着大乔,又笑着答:“政务再紧,也紧不过我夫人与孩儿的笑颜。你说,让我这样抱着,哪怕是一辈子,我也愿意。”
说罢,他还对着小小的婴儿低声道:“是不是呀,我的好儿子?”
小乔看着孙策这副“铁汉柔情”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白了孙策一眼,走到床边,伸手在婴儿的脸颊上轻轻点了一下:“哎呀,我的好外甥,这小脸儿,都快被你爹捧化了。”
她看向孙策,笑意盈盈:“香儿醒了,一睁眼就念着要看她的小侄儿,姐夫,这孩子就得先‘割爱’一会儿喽。”
孙策闻言神色一震:“香儿醒了?”
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喜意,他立刻站起身来,姿态如风,眼神也从沉醉的柔情转回了果决爽朗。他嘴里还一边喃喃地哄着怀中的婴儿:“来,宝贝儿,咱们去看看姑姑喽。”
一旁的大乔看着这幅温馨热闹的场面,也不禁柔柔一笑,眸中是淡淡的母性光辉。她对奶娘点头示意:“你也一同去吧,帮着照应些。”
奶娘应声,跟在孙策与小乔的身后。
几人就这样缓步走入香儿房间,还未踏进门槛,便听见里头传来孙尚香嫌弃的声音:“呸呸呸!这药怎么这么苦?本来受伤了就难受!”
房内一阵窃笑,几个服侍的侍女正在小心收拾汤药碗。
孙策一听,朗声大笑,脚步顿时快了几分:“都当姑姑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怕苦药?”
门帘被轻轻掀开,孙策、奶娘、小乔以及侍女一同进了屋。屋里光线柔和,药香淡淡弥漫,香儿听见兄长的声音,立马抬起头。
“表哥!”她惊喜地唤了一声,但视线很快就被孙策怀中的婴孩吸引。那团小小的、包裹在软缎襁褓中的生命,正睡得安稳,睫毛细密,嘴角微微翘着,恬静如画。
“快来快来!”香儿激动得几乎要从床上撑起身,“让姑姑我好好瞧瞧这小娃娃!”
小乔连忙在一旁按住她的肩膀:“你慢点,慢点,才刚醒两日,别再把伤口扯开了。”
孙策轻笑着走到床前,半蹲身,将怀中婴儿抱到香儿床边,一手扶着婴儿后颈,一手托着襁褓底部,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香儿面前。
香儿眼中己满是柔光,伸出指尖,小心地在婴儿的脸蛋上轻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她看了好一会儿,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与怜惜,却忽然叹了口气,故意摇头说道:“哎,长得像表哥。”
小乔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掩嘴打趣:“你怎么就一脸‘嫌弃’地说出来了?”
孙策仿佛早就等着这句话,朗声大笑:“我儿子像我,那是天大的福气!将来也定要如我这般,征战西方,威震江东!”
“哼!”香儿撇撇嘴:“我倒是怕他也像你小时候那样淘气,爬树抓鸟、偷蜂窝、捉水蛇,一天不闯祸就不安生,恨不得把整个江东翻个底朝天。”
孙策一听,笑得更欢:“那又如何?只要我家孩儿喜欢,哪怕他真要掀翻江东,我也双手奉上,让他掀个痛快!”
香儿却忽然敛去笑意,低头认真地看着婴儿,语气郑重:“孩子起名了没有?”
孙策神色瞬间变得严肃,目光坚定:“孙韶,字伯承,意为子承父业。”
香儿一听,眼中有了几分动容,轻轻重复了一遍:“孙韶,伯承……好名字。”
她低头再次看着那熟睡的小婴儿,忽而眼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那是一个“姑姑”对未来希望的寄托,也是她此生逃离苦楚、回归亲情后所寻得的真正归处。
而孙策,此刻也低头望着孩子,一手轻轻覆在襁褓上,掌心温热,心中却隐隐泛起波澜。他仿佛在这一刻,看见了江东的未来——一个新的希望,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