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就算不应下来,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他也能在朝堂搅风搅雨?
不是王远瞧不起他这正六品的小官还真帮不到他的忙,更何况还是工部这种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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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江西分宜沉浸在一片萧瑟之中。
严嵩自年初被罢官后,便心灰意冷地回到老家,欲求安度残年。
往昔他归乡,别说是分宜县令,哪怕是江西布政使皆毕恭毕敬,远迎高接。
如今,他连县城城门都不得而入,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家老宅。
所幸嘉靖还念及旧情,虽抄没其家产,却未查封老宅,使他尚有容身之所。
此刻的严家老宅,清冷孤寂。
家中仆人侍女,唯恐受牵连,早已作鸟兽散。
偌大的宅院里,仅余严嵩与老管家严忠二人。
严嵩年事已高,双眼愈发昏花,近乎失明,唯有白昼时分,方能勉强视物。
厅堂之中,严嵩独坐。案几之上,一碗稀粥孤零零地摆放着,映衬着四周的空寂。
他挥了挥手,朝身后说道:“阿忠,坐下和我一块吃吧。说起来,自我考上秀才之后,咱们便从未一同用过饭了。”
严忠见证了严家从地方小族崛起为天下望族,又目睹其衰败,心中满是酸楚,他摇头道:
“家主,忠不过一介仆从,岂敢与主人同席而坐?”
严嵩叹道:“莫非你也嫌弃我了?让你一同用餐都不愿?”
严忠迟疑片刻,终究在严嵩身旁坐下。
严嵩感慨道:“哈哈,好!阿忠,我从未将你视作仆从。自我六岁启蒙读书,你便做了我的书童,一晃竟已八十年了。
我最信任之人,既非弟子,也非儿子,而是你!你我虽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
严忠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地唤道:“少爷!”
严嵩一怔,往昔年少时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眶也不禁微微泛红。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严忠忙抹了抹眼角,快步去开门。
门开处,他微微一愣:“汝贞,你怎的来了?”
来人正是胡宗宪,他站在夜色中,语气诚恳:“忠叔,我来看看老师!”
严忠默默让开,道:“你进来吧!”
胡宗宪踏入宅中,一眼便望见亮着灯火的正堂,疾步而去。
然而,当他走进屋内,却不由得愣住了。
屋内未燃炭火,寒意彻骨,仅在严嵩身侧点着两根蜡烛,光线昏暗。严嵩面前,那碗稀粥更显凄凉。
胡宗宪心中一痛,当即拜倒在地,重重磕头:
“老师,学生来迟了!”
严嵩听闻声音,激动不已,摸索着桌子站起身来:“汝贞,是你来了吗?”
胡宗宪深知老师耳背,凑近大声说道:“是!是学生来看您了。”
严嵩落座后,招呼道:“坐,来坐吧。你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
胡宗宪定了定神,说道:“老师,往昔您这儿门庭若市,学生寻不到机会与您好好说说话。如今人少了,学生总算能与您叙叙旧了。”
“好!好呐!难得你还记着老师!”也没再问胡宗宪,为何不在家中和家里过节。
突然,胡宗宪问道:“老师,您如今可曾后悔过?”
严嵩微微一愣,随即摇头:“我从未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我不怨任何人,只怪自己时运不济。
和我说说那个王远的情况吧,这一年来,都无人与我讲讲外面的事儿。”
胡宗宪点头道:“王远如今已是国子监祭酒了。”
严嵩惊道:“什么?如此之快?是徐阶在帮他了?”
胡宗宪苦笑着摇头,又想到严嵩目不能视,连忙解释:
“有部分是徐阶相助的缘故,但更多还是靠他的圣眷与能力。
这一年,他未曾停歇。年初扳倒我们严党时,他提出盐政改革,今年便全力推行此事。
首先,他封禁了除七大盐场之外的所有大小盐场,而后改造其余盐场,将煮盐之法改为晒盐之法。
如此一来,产盐量剧增,比以往多了三四倍,且因无需伐薪烧木,成本大幅下降。
其次,他调低盐价,如今官盐售价统一为十文钱,私盐贩子再无生存空间。
最后,他推行销售商制度,将两京一十三省十五个销售地,分给朝中各勋贵大臣。”
胡宗宪说完后,仿佛看见严嵩浑浊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精芒。
严嵩不知不觉,又恢复了考教学生的习惯:
“汝贞,你觉得这三条之中,哪条最为关键?”
胡宗宪稍作思索,迅速答道:
“学生认为第三点最为重要。这销售商制度,分明是一次利益划分。
若能划分公正,令众人信服,便能树立极高威望,就像老师您当年一样!
此次王远划分利益,不知用何办法说动了皇帝,使宫内不占任何销售商名额。
其他名额,兼顾了文臣、勋贵、藩王,就连裕王殿下也有份。
虽不能说尽善尽美,但好歹未出大乱子!”
严嵩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所言虽有道理,划分利益的确是提升威望的良策。但依我之见,最重要的实则是第二点。”
“第二点?”胡宗宪满脸疑惑。
严嵩解释道:“表面看来,降低盐价是惠及百姓的仁政。但实则,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私盐绝迹,百姓皆购官盐,如此一来,天下人口数量,陛下便可通过盐的销售情况大致掌握。
今后若有地方隐瞒人口,一查便知!毕竟人不可无盐,且用盐量皆有定数!
真没想到,当初小小的翰林,竟能想出这般计谋,真是便宜了徐阶。
若此人是我孙女婿,我严家或许不会这么快败落。
说不定他还能接过我的位置,延续严家数十年风光。”
胡宗宪听后,瞪大了眼睛,这其中的深意,他此前竟从未想过。
思索片刻,他问道:“那我们要将此计谋宣扬出去吗?”
严嵩摆摆手:“不必了。天下聪明人何止我一个,想必也有人看出了其中关键,但无人声张。
他们应当清楚,仅凭‘不想让皇帝知晓各地真实人口’,这般难以启齿的理由,根本无法扳倒王远。
所以,知晓此事的人,都在等待合适时机。”
胡宗宪心中暗自感慨,看来自己确实更适合在外带兵,而非朝堂争斗。
他随即说道:“老师,王远如今在朝中可谓树敌众多,应当是众人借着这个由头团结起来了。
十月份,皇帝欲修建两宫两殿,此举引得朝臣不满,他们便将工部运来的辽东大木,用来修建城外的桥梁河堤。
而那王远,给每户灶丁发了十一两银子,又以灶丁自愿献出的名义收回十两。
最终凑得四百多万两银子,购置修建宫殿的材料运往京师。
如今,满朝都在弹劾他,擅自挪用盐司衙门的银子。”
严嵩捋着胡须,笑道:“这法子妙啊!老夫当初怎就没想到?若我也用此计,何至于落得今日下场!
实在是高明。
朝臣即便不满,也只能抓住擅动盐司衙门库存银子,这一小把柄。
若皇帝力保,此事很快便会平息;若皇帝顶不住压力,王远最多也就是降职、罢官。
以他的年纪,用不了多久便能复出,更何况他还有徐阶这层关系。
恐怕最多一年,等事情冷却,他便能东山再起。”
胡宗宪不禁咋舌,在他看来天大的事,在老师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
他笑道:“老师,我们俩都已无缘朝堂,况且今日是除夕,莫谈这些烦心事了!”
严嵩也笑道:“好!只是老师这里简陋,委屈你了!”胡宗宪摇头道:“原先在前线指挥作战,饮食不规律,落下了些胃病。如今老了,正好适合吃些清淡之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
突然,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胡宗宪警觉地站起身:“老师,今晚还有其他人要来?”
严嵩思索片刻,自己如今这般境地,胡宗宪能来已是意外,还会有谁呢?
他说道:“汝贞,你且先去屏风后避一避。我如今处境特殊,若被人瞧见你来我这儿,恐会连累于你!”
胡宗宪也没有拒绝,他如果是孤家寡人肯定不会躲到屏风,但问题是他还有一大家的人呢!
很快,老管家严忠领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走了进来。
那人进门便拜倒在地:“父亲,孩儿回来了!”
严嵩听到声音,浑身一震,满脸难以置信:“东楼,你…你怎的回来了。莫非是陛下开恩?”
严世蕃起身,脱掉斗篷,摇头道:“没有,我偷跑回来的!”
“什么!逆子,你怎敢偷跑回来?这是抗旨啊!”严嵩只觉气血上涌,眼前原本漆黑的场景,变得五光十色了起来。
严世蕃却毫不在意,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眼瞥见桌上的三只碗,问道:
“今天还有人来过?”
此时,胡宗宪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东楼!”
严世蕃皱起眉头,满脸厌恶:“胡宗宪你怎的来了?这里不欢迎你,该去哪就去哪!”
在他心中,一直认为是胡宗宪的事,才导致严党迅速倒台。
胡宗宪并未理会他的恶语,而是快步走到严嵩身后,帮他顺气。
严嵩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指着严世蕃的方向,颤抖着问道:“你…你回来的事,可被人发现了?”
严世蕃无所谓地耸耸肩:“那肯定会被发现呀,那县令隔三差五就派人来看我的情况!”
严嵩心中一紧,急忙说道:“那以后你莫要露面,就当你已经死了。”
严世蕃无奈地点点头:“好!我都被流放一年了,父亲你在朝中还有那么多旧部,他们就不能帮我说句话?”
严嵩摆了摆手:“此事日后再说,你坐下吃点东西吧!”
严世蕃看着碗里的稀粥,满脸嫌弃:“不必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严嵩又问道:“对了,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路途遥远,又无盘缠!”
严世蕃得意地一笑:“罗龙文从前带过几个兄弟与我相识,我正是靠他们相助才逃出来的。”
“靠着那些海盗?他们皆是见利忘义之徒,岂会真心帮你?”胡宗宪难以置信地问道。
严世蕃冷哼一声:“他们见利忘义?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倒是你胡宗宪,才是真正的小人!”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吆喝声、火把的光芒也随之而来。
屋内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严世蕃便被人死死摁倒在地。
李四年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先冷冷地瞥了严嵩一眼,随后看向严世蕃,冷笑道:
“严世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陛下旨意,擅自从流放地逃回!如今人赃俱获,由不得你不认。
来人,今夜便将他装车送往京师,再派八百里加急,将此事禀报朝廷。”
“诺!”锦衣卫齐声应诺,押着严世蕃便要离开。
严嵩反应过来,急忙问道:“你们…你们是谁派来的?我儿刚到家,你们如何得知?”
李四年理都不理,直接转身离开。
胡宗宪立刻出声问道:“且慢,你们是锦衣卫可有凭证?”
李四年顿了顿,借着火光仔细打亮了一阵,才发现是胡宗宪立马抱拳说道:
“见过胡大人!既然大人想要验证我等身份,那便给大人一观吧。”
说着,李四年便从腰间拿出了一个银色的腰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北镇抚司。
胡宗宪看过后,还了回去:“原是北镇抚司的兄弟,不知可否和我说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李四年眉头一挑,神色也变的不善:
“我等自然是听从陛下的命令行事,更何况严世藩此人,违背了陛下的圣旨。
我等锦衣卫将其擒下,送往京师可有问题?胡大人莫非是想阻止不成?”
胡宗宪退后了一步:“不敢!”
“哼!”李四年转身带着众人直接离开!
等人都走后,严嵩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是被人算计了!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