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子时。
夜幕沉沉,天色尚未破晓,昨日元宵的热闹氛围,还在京师外城袅袅不散,城中甚至还有些人尚未归家。
王远需筹备今日小朝会,早早便从榻上起身。
自幼家境贫寒,让他未曾养成使唤侍女服侍的习惯。平日里,最多也就灵儿帮他整理整理衣裳。
今日,灵儿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地抚平王远身上官服的褶皱,轻声劝道:
“夫君,你便听我阿爷的吧。如今朝廷局势动荡,他即便身为阁老,也难以公然出面反对。
你先去南京国子监待上几年,往后若有机缘,直接回来做礼部侍郎,这般安排岂不甚好?”
王远轻轻摇了摇头,耐心解释:
“灵儿,朝廷中的诸多事宜你不甚明了。如今我看似身处风雨飘摇之境,实则是在为陛下抵挡外界的风刀霜剑。
只要能熬过这一阵,无论是圣眷还是其他方面,都将大有收获。
甚至在这几年间更进一步,也并非全无可能。
但我若此刻离去,岂不是将陛下推至风口浪尖?届时陛下又会如何看待我?
恐怕终嘉靖一朝,我都再难有回京之机。
你要知道,当年王阳明被驱赶到龙场之时,陛下还曾再三过问。
待裕王即位,前头还有个高拱,他与我政见不合,如今带头针对我的便是他。
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恐怕只能等世子殿下长大,再以世子老师的身份归来。
这绝非我所期望的,其间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所以我断不能退。”
实际上,王远内心所想远不止这些。
他知道嘉靖时日无多,待裕王登基,起初几年徐阶或许还能凭借老臣身份压制局势,但往后必然是高拱的天下。
后世史书曾记载,裕王竟将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之位授予同一人,这般权势集中,实在骇人听闻。
王远自忖,自己在圣眷方面远不及高拱,所以必须尽快登上高位。
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行事谨慎,不落下把柄,高拱至多也只能设法架空他。
而他只需耐心等待,等世子登基,一切便会迎来转机,毕竟裕王寿命不长。
此外,王远还有个隐藏更深的想法,那便是掌控朝廷财政,成为户部尚书。届时或许能凭借财权整合六部,进而架空内阁。
灵儿见劝不动王远,又心生一计:“只找那一两个言官发声,怕是不够吧?妾身这段时日结识了不少官员夫人,不如由妾身出面,再帮夫君联络几个?”
王远先是心动了一瞬,但很快便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我如今越是显得凄惨,便越能彰显我的付出,相应地,陛下对我的圣眷也会愈发深厚,这才是我翻盘的关键所在。
只需寻一两个言官,将我的声音传达出去即可,凡事过犹不及。”
看着灵儿依旧满脸担忧,王远笑着宽慰:
“好了,我知道你一心想为我分忧,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你夫君也并非无能之辈,此事我定能妥善处理。
即便真的失败了,不是还有师祖安排的退路吗?后路已然无忧,那便勇往直前!”
言罢,王远拿起上朝用的笏板,大步向门外走去。
……
同一时刻,玉熙宫中的嘉靖,也结束了为期十五天的闭关打坐。
黄锦第一时间察觉到,赶忙从外面端来热水,恭恭敬敬地递上毛巾。
嘉靖接过毛巾,敷在脸上,开口问道:“时辰到了吧?”
“回皇爷的话,刚过子时。”黄锦连忙答道。
“这半个月,外头可有什么热闹事儿发生?”
黄锦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这般作态不过是应景而已。
“奴才愚钝,印象深刻的大事有两件。
第一件,蓝道人前来禀报,说今年是个好年景,若能在开春之前举办一次罗天大醮,便能为今年更好地祈福消灾。”
嘉靖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嗯,既然蓝道人说是好年景,那必定不会错。你去告知他,罗天大醮的事儿,朕准了。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王祭酒的事了。好些官员联合起来,打算在今儿个的小朝会上弹劾他。
这些日子封衙,通政司衙门积压了不少奏折,奴才派小黄门去瞧过,八成都是弹劾王祭酒的。
就连云南那边的官吏,都有送来奏折!”
嘉靖听后,眉头紧皱,不禁抱怨道:“不就是为朕修了宫殿和道观吗?怎的这么多人看他不顺眼?严嵩在的时候,朕也时常修建,怎不见有人弹劾严嵩呢?”
黄锦心中暗自腹诽,严党那时权倾朝野,哪个敢吭声?
见黄锦沉默不语,嘉靖轻轻摇头,喃喃自语:“朕这个王爱卿可不是个吃亏的主,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朕实在是好奇得很呐。”
听到这话,黄锦才像是回过神来,禀报道:“皇爷,奴才倒是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今日倒是稀奇,你竟主动说起猜测了,朕看怕是八九不离十吧!”嘉靖饶有兴致地问道。
黄锦点了点头,也不隐瞒,直言道:“三日前,锦衣卫传来消息,说严世蕃私自潜逃,还被锦衣卫在家中当场拿下,如今正在押解来京师的路上,估计这两天就能到。”
嘉靖听后,目光一凛:“哼,这严世蕃还真是屡教不改,即便被流放了,胆子还是这般大!
他以为严嵩还是我大明的首辅吗?不过你说,严世蕃私自跑回家这事,是王爱卿安排的,这是何道理?
难不成王爱卿,还有操控他人的本事?”
黄锦讪讪一笑,拿出一本奏折说道:“这都是王祭酒,自己写在奏折里的。
说是他家奴仆年节回乡祭祖时,曾见过严世蕃,后来一番打探才知晓,严世蕃私自跑回了江西。
王祭酒得知后,便将这消息举报给了锦衣卫。就在除夕那晚,锦衣卫的李四年在严阁老家中,捉住了逃回老家的严世蕃。”
嘉靖边翻看奏折边听,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王爱卿,真不知该说他聪明还是蠢笨。
说他聪明吧,他把这事儿办得漏洞百出,如何能让朝堂百官信服?
说他蠢笨吧,他又能想出这般祸水东引的计策!”
黄锦眼观鼻、鼻观心,对此不发一言。
“罢了!这王爱卿毕竟是为朕办事的,以往满朝皆是他的敌人,朕也不好贸然帮忙。
如今有了个合适的借口,若再不帮衬,怕是要让人心寒呐。黄锦!”
嘉靖仿佛是自言自语,随后突然喊了一声黄锦。
“奴才在!”黄锦赶忙应道。
“你将此事告知陈洪。
在朕看来,这严世蕃能逃出岭南那地方,还能顺利返回家乡,背后定然有人支持。
你让陈洪将此事彻查一番!早上小朝会前,务必将证据呈入玉熙宫。”嘉靖随意地吩咐道。
黄锦听了,浑身一颤:“诺!奴才明白。”
……
卯时。
随着宫门缓缓推开,赵炳等一众四品以上在京官员,依次鱼贯而入。
或许是受年节氛围的影响,这些朝廷大员们都看清了局势。
原本还对王远热络有加的官员,此刻如同躲避瘟神一般,在王远身边留出了三尺有余的空间。
王远对此倒是毫不在意,这些情形,去年他便已体会过了。
更何况今日他是来扭转局势的,自然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一个人凑到了王远身边。王远稍一扭头,轻声唤道:
“师叔,你怎么来了?如今我名声不佳,你可别在我身边,免得被连累。”
来人正是张居正。张居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
“我如今身为从四品的光禄寺少卿,按位置本就该站在你身侧。
你这事儿确实做得有些鲁莽了,还是听老师的话,退一步吧,过些年老师再将你拉回来便是。”
王远心中暗自腹诽:到时候把我拉回来做你小弟吗?
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感激的神情:“多谢师叔为我着想,不过此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师叔莫不是不相信师侄能挺过这一关?”
张居正尴尬一笑:“哪能呢,既然师侄心中有数,那师叔待会儿便看你表现了。”
“哈哈,师叔你就等着瞧吧。不过师叔,你可有帮师侄说说话的打算?
如今满朝大半人都对师侄不满,师侄也想请师门帮衬帮衬啊。”
这一番直白的请求,瞬间让张居正像是被点了哑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事就连徐阶都不敢公然插手,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光禄寺少卿,又能帮上什么忙?
无非就是在待会儿的朝堂争论中,帮着说几句好话罢了。
像王远这般直截了当地求帮忙,实在罕见,让向来擅长在各方势力间周旋、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张居正,一时无所适从。
咬了咬牙,张居正坚定地说道:“师侄放心,到时候师叔定然帮你说话!”
听到这话,王远颇为惊讶,没想到平日里最是圆滑的张居正,竟愿意为他出头。
不愧是张居正,该说他眼光独到吧!
在众人都觉得他翻身无望之时,唯有他能看出王远尚有后手未出。
也难怪他日后能与冯保联手,权倾朝野,甚至架空皇帝。
“那师侄先谢过师叔了!”
随后,众人步入玉熙宫。
按照两列站定,王远依旧站在末尾几人之中。
突然,边上的精舍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玉磬声。
众臣纷纷拜倒在地,齐声高呼:“臣等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之后,便听到原本空空如也的龙椅上,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众爱卿平身!”
等众人起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嘉靖已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扫视着众人。
群臣并未立刻弹劾王远,而是依照惯例。复盘去年的政务得失,计算明年的财政预算。
今年的会议倒是颇为顺利。
这也正常,毕竟天下之事,若有解决不了的,那多半是钱的问题。
而去年恰恰是朝廷最为富庶的时候,故而诸事顺遂,看似天下太平。
大明各地去年共发生大大小小的天灾二百一十八场,朝廷的赈灾行动颇为及时。
虽说其中难免存在贪墨现象,但好在并未引发大乱。
待其余大小事务商议完毕,时间才刚过一个多时辰。
此时外面的阳光正好完全升起,温暖的阳光洒在王远的背上,让他感到十分惬意。
但很快,让王远感到烦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臣通政司左参议曹无双有事启奏!”
“何事?”吕方见嘉靖微微点头,在一旁高声问道。
“通政司如今积压了三千二百封奏折,其中二千九百封皆是弹劾王祭酒的。还请陛下明示,这些奏折该如何处置?”
“来了!”王远心中暗道。他明白,这不过是打头阵的小角色罢了。
高官弹劾有高官的手段,普通小官弹劾也有小官的办法。
今日若召开的是大朝会,那么第一个站出来弹劾的必定是言官,随后双方手下的小官会依次发言。
比拼哪边人多、哪边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而今日召开的只是小朝会,参会官员最低也是从四品,彼此之间并无绝对的从属关系,大多是合作关系。
想要让这些高官纷纷站出来弹劾一人,除非此人真的触动了所有人的利益。
且胜负态势明显,否则其他人大多不会轻易出面。
果然,除了曹无双之外,其他官员都在一旁观望,并无上前一同弹劾的意思。
很快,上方又传来吕方的声音:“这些人为何要弹劾王祭酒,弹劾的内容又是什么?”
曹无双继续拱手说道:“启禀陛下,弹劾内容大多是说,王祭酒之前担任户部郎中,主持盐政改革之时,滥用盐司衙门存银,数额竟高达四百万两!”
吕方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祭酒,对于这些弹劾,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陛下,微臣冤枉啊!”王远快步走出队列,来到曹无双身边,高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