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和钰本以为,凌初是想为魏夫人求情,亦或道出什么惊人的发现。
没想到她居然学他。
仅一瞬愕然后,辛和钰抚掌大笑,“好!就按你说的来。”
魏夫人紧张了,“大人,你刚刚还说着我朝律法,现在就要动私刑了?”
“怎会是私刑?你自己都认罪了,这么多条人命便是赐你凌迟也不为过。”
哪怕魏夫人这张脸被脂粉妆点得鲜妍动人,此刻也盖不住她的仓皇。
就在侍从要对魏夫人动手之际,陈姨娘突然扑了过来。
“别碰她!不是夫人杀的,不要伤她!”
林姨娘也紧跟其后,慌乱之下跪得太猛,膝头磕在石块上也没察觉。
“大人,夫人是无辜的,夫人是好人!您别对她用刑!”
“你们两个——”魏夫人焦急地扯开陈姨娘,又想去拦林姨娘,却被陈姨娘抱住双腿,其他妾室也一拥而上,全都为魏夫人求情。
“大人,是我们说谎了,要抓就抓我们吧别动夫人!”
“夫人是为了我们才拦下罪责的!”
“你们闭嘴!”魏夫人一时情急,狠狠地扇了她们一耳光。陈姨娘嘴角渗血,仍不肯放手。
事到如今,辛和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没想到啊,魏夫人竟有如此胸襟。
可他还没把戏演完。
“既然你们要替魏夫人顶罪,那就——”
“别!”魏夫人将妾室揽在自己双臂之下,这个本能的动作,让她之前的所有伪装都前功尽弃。
辛和钰是真的不高兴了。
他果然被耍了。
“要么,你们都死。要么,说实话。”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惨叫,是商姨娘从稠帛上摔下来,哪怕是爬她也要爬到辛和钰面前。
“我说!我说……是我杀了老爷!虐妾的也是老爷,夫人是为了护我们才说谎的。”
“没错!”妾室们应和,“夫人从未伤过我们,是她在老爷手下保我们性命,求大人别为难夫人。”
“你们找死啊!”魏夫人急出泪来,“他就是在试探你们,你们怎么就信了!”
她气得推开妾室们,发间几支金钗滑落,像极了她再也支撑不住的假面。
“糊涂啊……一群蠢货!”
商姨娘不顾脸上的伤,一下一下地向辛和钰磕头。
“大人我什么都交代,求您放了夫人。”
妾室们跪到一起,想起那晚之事仍心有戚戚。
“那间空屋里面本来摆着一个架子,老爷用丝帛把我们吊在架子上,有机关拉紧丝帛,把我们扭成各种样子。他就在……在架子前画画,那些飞天图,画的都是我们。”
书房里的飞天图,一笔一画都是无辜女子们的血泪。
幸运的留下一命,可保不齐哪日又被吊上刑架。
不幸的,一次就被玩死了。
陈姨娘捂着脸呜呜哭着,“少爷生来残缺,老爷一心想再生个儿子,可这些年妾室少有身孕,生下来的也多是畸胎。日久天长,老爷就心性扭曲,他说他儿子什么样,他就要所有人都什么样子。”
她是府里老人,曾见过小少爷,而魏夫人无疑比她更清楚。
辛和钰问:“魏夫人,果真如此?那蜘蛛也是钱渊养的?”
陈姨娘抢着回答:“是!是!少爷体弱,被蜘蛛毒死以后老爷就耿耿于怀,他不仅养了一箱蜘蛛,还会在画好飞天图以后,把蜘蛛倒在我们身上,他自己关门离开……”
妾室们彼此抱紧,这样的恐惧她们都经历过。
蜘蛛能毒死一个体弱的孩子,却不太会伤及大人,只是被咬了也会灼痛异常。除非她们被折断四肢而死,否则就得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这种痛哭。
商姨娘已经没了磕头的力气,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哭诉:“那天晚上老爷点了我的名,他特别生气,嫌我叫声难听就打我。我实在太害怕了,把他推了一下,他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我怕他醒来以后要弄死我,我就……用砚台砸了他。”
陈姨娘点头,“后来夫人和我们进去一看也傻了,我怕钱渊没死一不做二不休也砸了他。除了夫人,我们这些妾室都动手了!”
“对!钱渊不得好死,我们只恨他一条命不够偿!”
“反正我们也活不了了,还不如泄一泄心头怨气!”
妾室们七嘴八舌咒骂钱渊,还不忘维护魏夫人。
在她们口中,魏夫人就是圣人。
是她这些年想尽办法让钱老爷少造孽,是她给受伤的妾室买药,甚至为了保护她们,宁愿背上杀夫罪名。
辛和钰不由重新审视魏夫人。
她独独一人立于满地跪伏的妾室中,观音无相,此刻她就是菩萨。
“夫人仁善,真是令人钦佩。”辛和钰说着好听话,语调却沉得可怕,“不仅把本官耍得团团转,就连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妾室,都不负你所托。”
魏夫人无奈,转头问凌初,“商姨娘说得那么情真意切,娘子到底怎么看出端倪的?”
凌初肃然,“因为我见过装出来的善,也见过装出来的恶,魏夫人,商姨娘看你的眼神,是感激和担忧,她一点都不恨你。”
魏夫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商姨娘身上。
“你傻啊!都装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就——”
“没有商姨娘还有陈姨娘、林姨娘,都有的妾室,她们都骗不了人。”凌初感慨,“尽管她们,应该都是被你勒令,在外人面前演得对你畏惧。”
那个骗了凌初的小丫鬟缩了缩,其实从她紧跟在魏夫人身后就能看出来,畏惧是假,信服才是真。
凌初看到丫鬟的小动作,苦涩地抿了下唇。
“不过我一开始确实被唬住了,可能因为钱老爷刚死,姨娘们心有余悸,怕被发现真相,又怕夫人你真的被为难,所以又忧又惧,让我误以为她们怕你。唯有到了眼下,一切都即将落定,真心才敢流露。”
辛和钰仍有怀疑,“魏夫人,你就这么无私,连牢狱之苦都愿意帮她们背?”
事已至此,魏夫人破罐子破摔,“我娘家有钱,打点一二好歹不会让我在牢里吃什么苦头。但她们不一样,她们本来就够苦了,没人照拂的话入了大牢还出得来吗?”
她双膝一软,郑重其事地叩拜,“求大人网开一面,别追究她们。”
可辛和钰已经不高兴了。
“若你一开始就道明实情,法理之外是人情,本官还会念在你们为自保才误杀的份上从轻处置。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戏骗人,真以为本官是纸糊的?!”
魏夫人自知理亏,一下下磕头时,项上珠链哗啦作响,如碎玉倾泻。
“是,民妇有错,可错都在我,她们不过是被迫听命于我。求大人宽宥!”
任她如何恳求,辛和钰都无动于衷。凌初没有帮忙求情,甚至连多看辛和钰一眼都不曾。
他有他的考量,或许现在他心里也难以决断。她不会让大人为难。
奈何凌初对辛和钰有这个信心,魏夫人却没有。她只能求,辛和钰不松口,钱府上下谁也别想活。
眼看着主母如此卑微地乞求,陈姨娘忍不了了,她拉住额头渗血花容失色的魏夫人,仰头仇视辛和钰。
“夫人,别求了!不就是一条命?他辛家施舍的,不要也罢!”
她也豁出去了,泪未干的眼直直瞪着辛和钰,恨不得把他剜死。
“法理?哈哈哈哈哈……你怎么有脸说这个?连头顶这片天都被辛家的屋檐遮着,这墨州哪有理?哪有法?!”
魏夫人慌忙拉住她,陈姨娘反将她拉起。
“别跪他!左右我活不了了,爹娘也是被逼死的,大不了我拼出这条命,下去见了二老也不丢人!”
眼泪滚落至癫狂大笑的嘴角,陈姨娘双眼通红,一步步走向辛和钰。
“辛大人啊,你可知钱渊每日都要拜佛?就他那种畜生,拜的是神佛,还是你辛家的庇佑!没有你辛家一手遮天,钱渊哪来的本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我们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楚?!”
其他妾室被点醒,纷纷站了起来。
她们,都是因为钱渊有辛家撑腰,才落得今日这田地。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再无哀戚,也无生机。
只剩下恨。
一群活不下去的人,面对仇人,能做的事可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