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间隔几秒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李公馆二楼客房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硝烟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壁灯柔和的光线下,笑笑蜷缩在床角,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未散的惊恐。
房门被从外推开。
李哲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冒着青烟的勃朗宁手枪,另一只手捂着右侧小腿,深色的西裤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裤管和脚下的地毯。
他清俊的脸上不见痛楚,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凝重。
看到笑笑和三花都还安全,李哲远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
“李叔叔!” 笑笑看到那刺目的鲜血,小嘴一瘪,强忍的恐惧瞬间化为泪水。
“别怕,笑笑,没事了!” 李哲远强撑着,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但额角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的真实状况。
几名惊慌失措的仆人涌了进来。
“先生!您受伤了!”
“快!快叫车!送先生去医院!”
“老天爷!那是什么人?!”
混乱中,李哲远被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住,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目光却始终锁在笑笑身上,“笑笑....跟我一起去医院!三花也带上!快!”
不能让笑笑独自留在这刚被袭击过的地方,那些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
汽车在深夜的法租界街道上疾驰,奔向最近的教会医院。
笑笑抱着三花,紧紧挨着脸色苍白的李哲远坐在后座,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李哲远己经是半昏迷状态,车内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翌日清晨,仁济教会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李哲远的小腿伤口己经过清洗缝合,缠着厚厚的纱布,他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精神尚可。
笑笑守在他床边的小椅子上,一夜未眠的困倦让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
急促的高跟鞋声在走廊响起,病房门被推开。
沈清如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米白色洋装,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李先生!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她几步冲到床前,目光飞快地扫过李哲远腿上的纱布和旁边困倦的笑笑,看到两人都还活着,才松了口气,随即怒道:“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租界非法动枪?”
李哲远苦笑一下,示意她低声:“沈小姐,我没事,子弹一擦而过,算皮外伤。多亏了三花示警。”
沈清如这才注意到三花的状态,她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绝非寻外界传言的常入室盗窃那么简单。
“是冲笑笑来的?”沈清如问。
李哲远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别怕,小姑姑在这儿,看谁敢再动你一根汗毛!”沈清如心疼的搂住笑笑。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苏文卿拎着一个保温食盒,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蓝布旗袍,素净的脸上挂着几分担忧。
她停在门口,有些犹豫。
“文卿?”沈清如有些意外。
苏文卿连忙走进来,她先与沈清如打招呼,“我听说笑笑在这里,就猜你肯定也来了。”
然后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柔,“李先生,我听说你受伤了,熬了点清粥和小菜,趁热吃点吧?”
沈清如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但她没有多说,只对苏文卿点了点头:“文卿你有心了,我来的急,也没想到带点东西。”
苏文卿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好朋友,你的侄女就算我的侄女。”
“谢谢苏小姐,辛苦你了。” 李哲远微微颔首。
然后他又转向沈清如,“沈小姐,笑笑受了惊吓,一夜没睡好,能不能麻烦你.....”
“交给我!”沈清如会意,她俯身将困得睁不开眼的笑笑连同三花一起抱了起来,“走,笑笑,跟小姑姑去旁边休息室睡一会儿,也让李叔叔好好休息。”
她抱着孩子,又对苏文卿道:“文卿,那这里,就麻烦你照看一会儿。”
苏文卿连忙应下:“你放心。”
沈清如抱着笑笑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李哲远和苏文卿。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李哲远看着苏文卿低头小心地打开食盒,盛出熬得软糯的白粥,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在晨光中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
“苏小姐,女工夜校最近进展如何?”
他找了个话头,与苏文卿攀谈起来。
与此同时的督军府内。
沉重的雕花大门缓缓打开。
沈慕霆志得意满,一身簇新的暗纹长衫,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正是精心打扮过的金薇薇。
金薇薇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小旗袍,头发挽成温婉的发髻,脸上薄施脂粉,看似不符合年纪,却是沈慕霆所知晓的平常老督军最欣赏的女子装束。
她还刻意的垂着眼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努力做出几分“孤女归家”的怯生生与哀戚。
客厅里,沈家主要人物几乎都在。
沈鸿烈端坐主位,脸色沉凝看不出喜怒。
沈慕贤夫妇坐在下首,两人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金薇薇。
“父亲,二哥,二嫂。”沈慕霆上前一步,“这是薇薇安,我带她回来了。”
他侧身,将金薇薇往前轻轻一引,“薇薇安,还不快见过你祖父,二伯父,二伯母?”
金薇薇立刻上前两步,对着沈鸿烈盈盈下拜,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哀婉,“孙女薇薇安,拜见祖父。”
她又转向沈慕贤夫妇,“拜见二伯父,二伯母。”
沈慕贤沉着脸,没说话,秦雪莉看着金薇薇那过分“标准”的礼仪和眼底藏不住的算计,心中不喜,碍于场面,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客厅里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金薇薇强作镇定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后背却己渗出冷汗。
沈鸿烈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孩子,目光最终定格在金薇薇的脸上。
这张脸算得上好看,有明显的混血儿特征。
但眉眼之间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他沈家的清正刚毅。
更找不到半分慕辰那孩子温润如玉、或是玛蒂尔达阳光开朗的神韵。
那刻意模仿的娴静姿态,非但没有加分,反而显得矫揉造作。
笑笑却不一样。
沈鸿烈脑海中浮现出笑笑的那张小脸——她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清泉;她扑在花圃里挖草药时,脸上沾着泥巴却生机勃勃;抱着三花软软地叫他“爷爷”时,眼底是全然的依赖和孺慕.....
那孩子的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笑起来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与慕辰珍藏的那张玛蒂尔达童年时期的照片十分神似,那种阳光、温暖、纯粹的感觉,是刻在骨子里的。
反观眼前这个金薇薇.....
沈鸿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起来吧。”老督军淡淡道。
这反应完全不似金薇薇所想的认亲场面。
她想象中的痛哭流涕、百般怜惜、立刻确认身份的场景呢?!
金薇薇强忍着心头的慌乱,依言站起身,依旧维持着那副温顺哀婉的模样,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沈鸿烈,“谢祖父。”
就在这时,陈伯从外面匆匆赶来。
他快步走到厅内,俯身在老督军耳畔说了几句话。
老督军的脸色越发难看,眼中燃起强烈的怒火。
“又是日本人.....”
他收住下面的话,转头对沈慕霆道:“现在还不能完全认定这孩子就是老五的女儿,慕霆,你先带她去西跨院安顿下来,好生休息。其他事……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