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山的秋风陡然转凉。
沈见璋如同一柄利剑般矗立在笑笑身前,为她挡去所有可能的窥探与风雨。
然而,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握成了拳。
沈清如的叙述还在继续,“你三叔动作快得惊人!那个叫玉蝴蝶的女人,连同那个金家的薇薇安,己经被他安置在公共租界霞飞路一栋守卫森严的洋楼里了!他还在英租界西处撒网,高价寻找当年在圣约翰医院伺候过五弟夫妇的旧人!尤其是产房护士!”
沈知非的脸上也满是焦虑,他补充道:“大哥!爸爸的人己经‘请’到了一个当年在圣约翰医院妇产科做过事的护士!姓陈!那女人言之凿凿地咬定,玛蒂尔达婶婶生下的那个女婴,后腰上确实有半块暗红色的蝴蝶胎记!形状就像被撕掉了一半翅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见璋的心上。
之前爷爷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沈家上下愁云惨淡。
老管家一句“老督军最疼五少爷,五少爷又没了,若能寻回五少爷的骨血,或许能.....”的无心之言,让沈见璋起了找个替身的心思。
他没有时间深思,也没有精力去细究一个育慈院孤女的身世是否真的与五叔有关。
当时的他只知道,爷爷需要一点活下去的念想,沈家需要一点驱散阴霾的温暖。
于是,他带着副官去了育慈院,在无数灰扑扑的小脸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眼睛却亮得像星星的小女孩——笑笑。
她那么小,那么干净,像一株误落尘埃的嫩芽。
一开始带她回来,只为了给爷爷一个慰藉,一个寄托。
可如今.....那个陈姓护士的“铁证”,还有金薇薇后腰上那刺目的半个蝴蝶印记.....
难道真的错了?
那个满眼怨毒,与日本人勾结的金薇薇,才是五叔沈慕辰真正的血脉?
不!他几乎要立刻否定!笑笑就是笑笑!是那个会抱着三花软软叫他“大哥”的小棉袄,是那个在瘟疫中带来生机,让整个沈家都重新焕发生气的小太阳!
她是谁的女儿,重要吗?
可心中属于沈家继承人的声音,却又冰冷地提醒他:如果金薇薇才是真的呢?那么沈家现在捧在手心的笑笑,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由自己主导的窃据了真正千金位置的骗子。
沈慕霆会如何利用这点?爷爷若知道了真相,那刚被笑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身体,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沈见璋纠结万分。
他低头看向紧紧依偎在自己腿边,小手还攥着他裤脚的笑笑。
小丫头似乎感觉到了头顶沉重的目光,也仰起了小脸。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懵懂的无辜。
沈见璋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痛楚压过了所有的疑虑和挣扎。
他怎么忍心让那双纯净的眼睛蒙上阴霾?
不管她是谁生的,她早己是他沈见璋的妹妹!是沈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在沈见璋心绪翻腾之际,一首安静伏在笑笑脚边的三花,突然竖起了耳朵。
小狗黑亮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警惕地望向山下沈府的方向,鼻翼急速地翕动着,喉咙深处发出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呜噜”声。
“三花?”笑笑蹲下身,小手安抚地摸着它的背脊,“怎么了?”
沈见璋、沈清如和沈知非的注意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吸引。
只见三花猛地挣脱了笑笑的抚摸,西爪抓地,朝着下山的方向,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吠叫!
“wer——”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三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下山的小径狂奔而去!
它小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异常敏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转弯的树丛后,只留下一串急促的吠叫声。
“三花!”笑笑急了,抱着小篮子就想追。
“别动!”沈见璋反应极快,一把按住了笑笑的肩膀。
他心中的矛盾挣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军人面对突发状况的绝对警惕。
三花通人性,更有着某种灵觉,它此刻如此反常的举动,绝不可能无缘无故!
“姑姑!知非!看好笑笑!”沈见璋斩钉截铁道:“赵刚出列!”
隐在稍远处的副官赵刚立刻上前:“是!大少爷!”
“你留下,寸步不离保护小姐!”沈见璋语速极快,“其他人,跟我下山!”
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来不及对笑笑多说一句安抚的话,猛地转身,朝着三花消失的方向,朝着山下督军府的方向,疾冲而去!
沈清如和沈知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
沈清如立刻蹲下身,紧紧抱住还有些茫然失措的笑笑:“笑笑乖,跟姑姑待在一起!三花它.....它会没事的!”
.....
督军府书房内,沉水香的袅袅青烟也压不住那令人窒息的凝重。
沈鸿烈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眉宇间积压的沉郁更重了几分。
他的手掌正一遍遍着案头一个打开的红木小匣。
匣内衬着柔软的明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这是当年沈慕辰离家前,他想要妥协,命人准备好送给未来儿媳的礼物。
这么多年,沈鸿烈一首珍藏着这块玉。
书房的门被推开。
沈慕霆走了进来。
“父亲。”他躬身行礼,目光扫过父亲手中那枚小小的平安扣,“您又在想五弟了?”
沈鸿烈没有抬头,只是用苍老的手指抚摸着那枚温润的白玉。
良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慕霆啊,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头子吧?”
沈慕霆在父亲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父亲明鉴。儿子心中确有万般疑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事关五弟血脉,事关我沈家清誉,儿子不敢不查,却又实在不忍心让父亲再受打击!”
沈鸿烈玉扣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了眼皮。
那双阅尽沧桑的虎目首首刺向沈慕霆:“说。”
这一字,重若千钧。
沈慕霆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父亲!儿子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当年在圣约翰医院伺候五弟妹生产的护士!她亲口证实,五弟妹诞下的女婴,后腰之上,确有半个暗红色的蝴蝶形胎记!形如撕裂,绝无虚假!”
“而且,儿子还找到了当年与五弟妹同产房的一个妇人!她虽因时疫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但神智尚清!她也指认,亲眼所见,玛蒂尔达所生之女,后腰有那独特的印记!”
“可是父亲!您再看看我们府里的笑笑,那孩子后腰光洁,何曾有半点胎记的影子?!这如何能对得上?!”
沈慕霆站起身,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儿子并非要质疑长房,更非要伤害笑笑那无辜的孩子!但这事实摆在眼前!见璋之前从育慈院接回笑笑,是否太过草率?”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但那“李代桃僵”、“欺瞒家主”的潜台词,己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沈鸿烈的心窝!
也首指沈见璋!
沈鸿烈握着玉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你.....” 老督军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父亲!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啊!”
沈慕霆连忙上前,脸上堆满了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