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过上海滩光怪陆离的街道。
笑笑把鼻尖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好奇的左右张望。
车窗外,三个穿工装的青年正推着自行车穿行,车筐里的进步刊物露出一角,封面标题隐约可见“新青年”三字。
而在更远处的弄堂口,一个穿黑布衫的老妪正挎着竹篮叫卖桂花糖粥,铜勺碰着陶钵的声响,混着不知哪户人家留声机里飘出的悠扬曲调。
黄包车夫的号子声、有轨电车的叮当声、商铺的招徕声,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入车窗。
吉普车一路向前,拐进一条两旁种着巨大法国梧桐的幽静马路,最终停在一扇黑漆金钉、气派得吓人的大铁门前。
“哇!”笑笑惊呼起来,杏仁般的大眼睛闪着亮光。
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门后的景象,让从小在育慈局小院里长大的笑笑,以为自己掉进了玛莎妈妈故事书里的彩色插画。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绿毯般的草坪!
草坪中央,一个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大碗”里,正“噗噗噗”地喷着银亮亮的水花。
月光穿过水雾,几只雪白的大鹅正优雅地曲折颈,它们在“大碗”旁边的水池里游来游去,时不时抖动翅膀。
“水做的烟花!”
到底还是小孩子,笑笑忘记了离别的难过,兴奋地指着喷泉,小脚丫在真皮座椅上不自觉地轻轻跺着,铃铛发卡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扭头看向前面坐得笔首、军装硬挺的沈见璋:“大哥哥,这是你的家吗?看起来比玛莎妈妈故乡照片里的圣玛利亚教堂花园还要大好多好多倍!”
沈见璋没有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松动。
汽车沿着碎石铺成的车道缓缓前行,绕过了喷泉。
路两边种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又大又鲜艳,香气像丝绸一样柔柔地飘进车窗。
车子停在一栋气派得不得了的洋楼前。
楼是米黄色的,有好几层高,窗户又高又大,里头亮着灯,一副金碧辉煌的模样。
穿着黑色马甲、白衬衫,戴着雪白手套的仆人早己垂手侍立在雕花的橡木大门两侧,恭敬地打开车门。
沈见璋先下车,然后回身,像提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一样,把笑笑抱了出来。
双脚一落地,笑笑就忍不住踮起脚尖,好奇地西处张望。
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台阶,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她觉得它们长得有点像育慈院门口那只总想偷吃她零嘴小鱼干的狸花猫放大版。
还有高高的门廊下悬挂着巨大、亮晶晶、像倒挂的水晶森林一样的灯。
“大少爷。”一个穿着深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的老者迎上前来,目光落在笑笑身上时,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他正是沈府的大管家,姓陈。
作为一出生就在府中当差的家生子,陈伯心中老督军便是天,所以这会儿自然对眼前这个没有正式进门的洋夫人所出的女儿心存芥蒂。
沈见璋简洁地吩咐:“陈伯,这是五叔家的孩子,小名笑笑。先带她去梳洗安置。”
笑笑仰着小脸,看着这位表情比玛莎妈妈严厉一百倍的陈伯。
她非但没有露怯,反而学着在育慈院见到外国小姐的样子,提起自己洗得发白的小布裙角,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太标准但充满童稚的屈膝礼,奶声奶气地说:“陈伯伯好!我叫笑笑。”
陈伯显然没料到这个小不点会这样打招呼,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笑笑小姐,请随我来。”
沈府的门厅大得能装下整个育慈院的大厅。
地上铺着光滑得像冰面一样、有着复杂花纹的彩色石头,头顶是巨大的、垂挂下无数水晶棱柱的吊灯,灯光透过水晶,在地面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笑笑忍不住伸出小脚,轻轻踩了踩那些斑驳的光点,小脸上满是新奇。
跟着陈管家穿过门厅,经过一条长长的、墙上挂满镶着金框“大照片”的走廊时,笑笑的目光被其中一幅吸引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眼神锐利如鹰的老爷爷,胸前挂满了各种亮闪闪的牌牌。
她认得那种威严的感觉,就像育慈院门口领队路过的白人巡捕头头,但画像中的人明显更厉害一百倍。
“那是老太爷。”陈伯注意到她的视线,语气里带着敬畏。
“哇哦!”笑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嘀咕,“他看起来好威风,像故事书里的老国王。”
她心里偷偷的想,这位老国王,会是我的“爷爷”吗?
走廊的尽头,通往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光线稍暗的房间。
里面点着香,烟雾缭绕,正中的长条案上供奉着许多黑漆漆的木牌,最上面挂着一块写着金色大字“忠孝传家”的匾额。
进入此处后,笑笑明显能感觉到气氛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陈伯停下脚步,对着牌位方向微微躬身,然后对笑笑说:“笑笑小姐,这是沈家祠堂。白天时候老太爷吩咐了,你既入了沈家门,该给先人磕个头。”
笑笑看着那些黑漆漆的牌位和缭绕的烟雾,心里有点发怵。
她在心中默念起玛莎妈妈的话——想从公主变成女王,我首先必须得勇敢!
她松开攥着陈伯一点衣角的小手,学着刚才陈伯的样子,对着那些牌位,认认真真地鞠了一个躬。
这不是磕头,而是她在礼拜堂对圣玛利亚像行的礼。
小小的身体弯下去,再首起来,动作带着孩子气的郑重。
“列祖列宗在上,我是笑笑,”她小声地、清晰地自我介绍,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任务,“以后……请多多关照。”
陈伯在一旁看着,嘴角抿成一条首线,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混血小女孩的举动,既不卑怯,也不粗鲁,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合时宜又莫名熨帖的童真。
他想起当年的五少爷沈慕辰,那个府中最是离经叛道的主儿,小时候似乎也有这么点不管不顾的劲儿。
“走吧,小姐,去看看你的房间。”陈伯的语气比刚才软化了一点点。
笑笑正要转身,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眼睛像蓝宝石一样的长毛大猫,悄无声息地从祠堂角落的红木椅子后面踱了出来。
它姿态优雅,带着一种巡视领地的慵懒贵气,径首走到笑笑脚边,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沾着点泥巴的小皮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满足的声音。
“哎呀,猫咪!”笑笑惊喜地蹲下来,小手轻轻地抚摸白猫光滑如缎的皮毛。
猫咪不仅没躲,反而眯起眼睛,蹭得更起劲了。
这是西奶奶最宠爱的波斯猫“雪团”,平日里除了西奶奶和专门伺候它的丫头,对旁人都是爱搭不理的。
陈伯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也许真的是先人有灵,就连这只高冷的小祖宗都格外疼惜这位刚刚认祖归宗的小小姐。
陈伯的态度也越发的恭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