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密集而沉重,如同天神失手洒落的铅弹,狂暴地敲击着占据整面墙体的特种玻璃幕墙。
雨水在光滑如镜、能抵御重狙轰击的玻璃表面肆意流淌、汇聚、蜿蜒而下,将窗外曼哈顿下城由废弃工厂、巨型仓库改造的艺术区夜景,扭曲成一片片模糊、阴郁、光怪陆离的色块。
雨声被厚度惊人的多层真空隔音玻璃过滤,只剩下一种遥远、沉闷、持续不断的低鸣,如同深海中远古巨兽压抑的呼吸,在这空旷得近乎寂寥的空间里回荡。
这里绝非布鲁克林肮脏混乱的贫民窟。
这是盘踞于一座由百年历史废弃发电厂改造而成的庞大建筑之巅的私人堡垒。
空间辽阔得令人心悸,挑高的穹顶隐没在幽暗之中,需要仰望才能看清那些粗犷、、如同巨兽肋骨般的混凝土横梁,以及被精心保留、悬挂在穹顶中央、早己停止转动却依旧散发着冰冷工业美感的巨大涡轮残骸。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松木经过特殊防腐处理后的清冽、意大利小牛皮经过岁月沉淀后的醇厚皮革香,以及一种近乎实验室级别的、精密仪器运转时特有的、微弱的臭氧与金属混合的冰冷气息——这是金钱、权力与极致安全感的混合体,冰冷、坚硬、不容侵犯。
京王的身影深陷在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两人的深灰色单人沙发里。沙发由北欧极地某种珍稀驯鹿的整张皮革包裹,内部填充着航天级的记忆凝胶,完美贴合人体的每一处曲线,价值足以在曼哈顿购置一套豪华公寓。
然而此刻,沙发的主人却以一种近乎自我禁锢的姿态蜷缩着,长腿随意地交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旧工装裤,裤脚随意地卷起,露出线条紧实、覆盖着淡淡疤痕的脚踝。
他上身是一件同样陈旧的纯黑色棉质T恤,布料柔软,却掩盖不住肩背处虬结贲张、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肌肉轮廓。
他面前的矮几,是由整块开采自安第斯山脉深处的黑色玄武岩打磨而成,表面光滑如墨玉,冰冷坚硬,边缘保留着天然的粗粝感。
此刻,这张价值连城的矮几上,却极不协调地放着一只坑坑洼洼、布满使用痕迹的军用级钛合金小锅。
锅底被幽蓝色的等离子火焰舔舐着,浑浊的水在里面翻滚、沸腾,顶起一块廉价的、印着模糊品牌标识的方便面面饼,几片脱水蔬菜像濒死的鱼鳃般可怜地漂浮着。
浓烈到刺鼻、充斥着化学合成气息的“香浓牛肉粉”调料味,在这造价不菲、充斥着冰冷艺术感的顶层空间里顽固地弥漫、扩散,形成一种近乎荒诞的、尖锐的讽刺。
他的手腕动了一下,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柄刀身呈现暗哑哑光黑色、刃线却锋利得能切割光线的定制版M9战术军刺,如同他肢体的延伸般滑入宽厚有力的掌心。
冰冷的触感瞬间透过皮肤,渗入骨髓,那是无数次生死搏杀刻下的烙印,比任何温度都更熟悉。
刀尖探出,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无比地探入滚烫的锅沿缝隙,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一挑。
“嗤——!”
一声轻响,带着廉价塑料被高温蒸汽顶开的特有质感。薄薄的塑料盖子被掀飞,更浓烈、更廉价、更虚假的“牛肉”香气混合着灼热的水汽,猛地喷涌而出,扑打在他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上。
几缕滚烫的水珠溅落在他古铜色的手背上,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的目光穿透那团翻滚的、毫无生气的面条,眼神深邃得如同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里面没有对食物的渴望,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沉静,仿佛在凝视着这廉价烟火气背后,那更加遥远、更加冰冷、沾满血腥与背叛的过往。
就在他准备将那柄饮血无数的凶器随意丢回矮几时——
“嗡——嗡——嗡——!”
一种低沉、持续、带着特殊频率震动的蜂鸣,如同无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室内那被过滤后的、沉闷的雨声背景音和沸水单调的咕嘟声。
声音并非来自任何现代通讯设备。它源自矮几下方,一块与昂贵玄武岩地板完美融合的、毫不起眼的区域。
特种合金打造的暗格无声滑开,露出内里一部造型厚重、线条冷硬如同武器部件、通体哑光漆黑的卫星电话。此刻,这部沉寂了五年、如同墓穴陪葬品般的机器,顶端的幽绿色待机灯正疯狂地、歇斯底里地转为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色!伴随着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蜂鸣,它仿佛一头被强行唤醒的、蛰伏在深渊底层的嗜血凶兽,骤然睁开了它充满恶意与警告的独眼!
五年了。
整整五年,它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默地躺在这最安全的堡垒深处,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五年,足以让沸腾的热血冷却成冰,让刻骨的仇恨沉淀为灰烬,让“京王”这个名号连同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一同沉入记忆最幽暗、最不愿触及的遗忘深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布满鳞片的巨爪狠狠攥住!骤停!随即,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
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猛烈地撞击着坚硬的肋骨,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心脏泵压发出的沉闷回响!
一股比窗外纽约最凛冽的暴风雪还要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炸开,瞬间沿着脊椎的每一节骨缝向上窜升、蔓延,所过之处,血液仿佛冻结成冰!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京王的身影在原地骤然消失!只在昂贵的驯鹿皮沙发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下一刹那,他己经如同鬼魅般半跪在那敞开的暗格之前,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巨大的涡轮残骸阴影将他笼罩,窗外扭曲的霓虹光斑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他伸出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疤、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此刻,这只手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凝滞,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力,坚定地、缓慢地按下了卫星电话上那个冰冷、沉重、象征着连接的绿色按钮。
听筒贴上耳廓,寒意刺骨,首透脑髓。
听筒里,并非预想中的死寂。只有一片单调、永恒、如同宇宙诞生前混沌虚无的沙沙底噪。
这声音比绝对的寂静更令人窒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几乎要将紧绷的神经生生磨断。
然后,一个声音,艰难地、如同在粘稠的血浆中跋涉,裹挟着遥远、失真、仿佛来自地狱边缘的刺耳电流杂音,穿透了这令人绝望的沙沙声。
那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像是声带被最粗粝的砂轮反复摩擦、撕裂,每一个艰难挤出的音节都浸透了无法言喻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绝望,以及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然而,在这令人心碎的虚弱背后,却死死烙印着一种刻入灵魂、不容置疑的熟悉感——那是龙夏国最古老、最隐秘、只有核心暗线才能掌握的终极切口,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密码,是通往地狱或天堂的钥匙!
“九…九天…倾覆……” 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说话者正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试图传递来自深渊的警告,“……地…龙…翻身……”
京王的呼吸,在听到第一个音节时,便瞬间彻底停滞!胸膛如同被冰封,连心跳声都仿佛被这古老的密语冻结!
“滋滋滋——!!!”
电流的杂音猛地暴增!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恶毒地扎进耳膜深处!那个垂死的声音在剧烈的干扰中痛苦地挣扎、扭曲、破碎,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凝聚着最后燃烧生命所迸发的力量,将一句完整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狠狠凿进京王那冰封的意识深处:
“京王!龙脉……将断!”
“咔哒。”
忙音。
干脆,利落,决绝,不留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只剩下听筒里传来的、单调重复、如同丧钟般冰冷刺耳的忙音:“嘟…嘟…嘟…” 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这由冰冷混凝土、金属遗迹和奢华装饰构成的巨大囚笼里,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京王……”
那个称呼,带着浓重铁锈和干涸血液的腥甜气息,像一把尘封千年、锈迹斑斑却依旧沉重无比的重锤,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开了记忆那扇早己被遗忘、被刻意封死的闸门!
轰隆——!
并非真实的雷声。是记忆深处,那紫禁之巅,象征着无上权柄、重逾万钧的朱漆宫门被轰然推开的巨响!
那声音碾压过灵魂,震得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摇晃、模糊、剥落!
冰冷的混凝土立柱、巨大的涡轮残骸、光滑的玄武岩地面、扭曲的霓虹光影……眼前这耗费巨资打造的、冰冷而安全的堡垒景象,如同劣质的舞台布景般瞬间褪色、扭曲、崩塌!
视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拔高、拉升,无穷无尽地向上延伸,狠狠撞入一片令人目眩神迷、金碧辉煌的极致辉煌!
脚下不再是光滑的地板,而是冰冷、坚硬、仿佛承载了万载岁月的金砖,每一块都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倒映着头顶那巨大穹顶之上,九条由最上等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盘绕飞舞、怒目圆睁、仿佛随时要破壁而出的五爪金龙!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金液,弥漫着价比黄金的龙涎香和一种无形的、足以压垮凡人脊梁的沉重威压。
那威压的源头,是高处,是那九级玉阶之上,盘踞着的一把椅子——九龙椅!龙夏无上权柄的象征!而他,端坐其上。
忙音依旧在持续,冰冷地贴着耳廓。
“龙脉将断……”
那沙哑绝望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
京王缓缓放下听筒。室内弥漫的廉价泡面气味,此刻闻起来像腐烂的垃圾。
窗外雨幕中扭曲的城市灯光,像是对过往荣耀最恶毒的嘲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离开了冰凉的听筒,向下滑动,握住了腰间那柄M9军刺粗糙的、冰冷的刀柄。
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着刀柄末端靠近护手的位置。
那里,刻着一个字。
一个深深嵌入特殊合金、笔画却依旧带着古老金石韵味的字。
“京”。
指尖下的触感,是无数次战斗留下的细微刻痕,是无数次鲜血浸染又干涸的粗糙质感。这个烙印,曾经是权柄,是荣耀,是无数敌人噩梦的根源。
如今,它是流亡的印记,是背叛的伤疤,是这冰冷奢华囚笼里唯一的、冰冷的真实。
窗外,纽约的雨依旧狂暴,城市的光怪陆离在雨幕中扭曲变形。
心脏深处,仿佛有一块冻结了整整三年的寒冰,在“京”字烙印的下,在卫星电话忙音冰冷的伴奏里……悄然迸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不是碎裂,是苏醒。
一股沉寂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力量,带着铁锈和干涸血液的气息,如同沉睡地底的岩浆,开始在那道缝隙下缓缓涌动、升温。血液流经指尖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带着一种久违的、轻微的灼烧感。
空旷冰冷的顶层空间内,一片死寂。
只有京王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变得悠长、深沉,如同巨兽蛰伏时的吐纳。每一次吸气,仿佛都在吞噬这奢华空间里所有的光线和声响;
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指腹依旧停留在那个冰冷的“京”字烙印上,的动作己经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握紧。
五指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悄然贲张。那柄暗哑无光的M9军刺,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刀身在窗外扭曲的城市光影中,隐隐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芒。
他慢慢抬起眼。
目光穿透巨大的、布满雨痕的落地玻璃幕墙,投向外面那片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深不见底的纽约雨夜。瞳孔深处,那蛰伏了三年的风暴,终于挣脱了冰封的牢笼。
纽约的暴雨冲刷着玻璃幕墙,城市的脉搏在脚下沉闷地跳动。指腹下,“京”字的每一道刻痕都冰冷地灼烧着。
该回去了。
该让那些藏在龙夏锦绣堆里的蛆虫们,重新记起被京王的阴影笼罩时,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了。
雨夜,龙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