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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喂...”武寰对这个绿毛小子没什么好感——
“——噗呲噗呲，噗呲，理我一下。”
罗平安踢开老豹龟的前肢，从扭曲狰狞的增生附足里找到一丝朱红色的光芒，他要接着收拾这妖魔的尸体，赶在太阳出来以前，这些天魔孽物死亡以后留下的残骸或许有一些用处。
玉清长老所著化书《天魔解体法》对于这些东西有详实的记录说明，包括罗平安先前使用的尸油提灯，这种招魂引魄的小道具很有用，没有灵感来帮忙，凡人也能借用灯火观察灵体。
罗平安：“你说，我听着...”
取来笤帚精怪的长竿，这器伥已经失灵，竹条成了简简单单的割肉刀，捅进老龟的心甲，顺着金钱纹一路往深处去。
武寰：“我觉得这小子不对劲。”
罗平安：“他像块狗皮膏药。”
武寰：“哪儿有这种妈宝角色？在神鹿山游荡了好几年？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罗平安：“我不知道，但我认为郭玉先生是好人。”
武寰：“嗯？”
罗平安：“直觉罢了。”
撬开心甲部分，掘出三寸厚的瓣膜，罗平安找到了一颗赤血妖丹——
——它通体呈现出高亮的橙黄色，有水蓝裂纹，变相说明了老豹龟水、土二元的灵根属性。
珍珠琉璃伞的细剑飞针打穿了这颗血丹，从创口深处能看见一层层赤红色的结晶粉末，这是食人妖魔才能拥有的特征，在炼丹师眼里，这个东西叫丹朱。也是延寿秘方的第一味药引。
不过它已经没用了，从丹朱内层渗出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邪气，天魔的瘟毒害血侵髓，拿它来炼药，只能吃出尸煞，吃成一个疯子。
罗平安没有浪费材料的意思，从丹朱里取来晶簇，用行囊里的小秤核算重量，大约六两六钱左右，再送到专门处理天魔衍体物质的捣药器皿里，把丹朱磨成粉，分到天魔衍体的万用触媒一类，材料本身依然可以用来刺激异鬼僵尸，用于扰乱天魔孽物的视听。
“你真的准备让这家伙一直跟着你？”武寰好像做贼，躲在罗平安脑袋里说悄悄话：“哎，相公，我就有话直说了...”
罗平安：“嗯。”
武寰：“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要找到药不灵。”
罗平安：“那是他娘亲。”
武寰：“我们也要找到药不灵。”
罗平安：“对。”
武寰：“到了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他要再来拖后腿怎么办？他舍不得这个邪教头子？药不灵再换一副女身？岂不是狠狠拿捏了他？依我看呀，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干干净净的！”
说到这里，罗平安往大殿门外张望——
——郭玉先生倚着门槛，坐卧在门栏旁，捧着画板和铅笔，一页一页翻过去。他画的写的大抵都是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也包括罗平安提着桃杖和白铜棍打妖怪的画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心事，就像一个碰见新奇事物，对伙伴充满了好奇心的小孩子。
罗平安没有正面回答，暂且避开武寰的提议，他再去收拾老龟的金钱甲，掰开背甲时突然躲得老远。
甲壳缝隙里喷射出紫红色的脓血，是天魔尸虫没有死透，宿主已经断气，攀附在根骨肢节各处的肉芽还要往外钻，不一会儿就开始失能失力，落在大殿地板上，找不到多余的地肥，最终变成枯木枝一样的干柴。
“好高的体温...”罗平安呢喃着。
血丹妖兽得到天魔赐福以后，肉体接受了寄生，免疫系统跟着崩盘，老豹龟濒死状态下，体内的温度少说有七八十摄氏度，从尸体里迸出来血都能煮熟鸡蛋。凡人军队要处理这种怪物，靠刀斧手肯定没戏，至少要三台攻城弩炮来拆庙。
他小心翼翼绕到豹龟身侧，用扫帚杆撬出两块腹甲，把甲片捯饬捯饬，打眼穿孔，再用雄黄酒点起一把火，烧黑了壳体，用切金刀慢慢分割成一片片棱形叶，盖住珍珠宝伞，他的斗笠又一次变得完整。
回到郭玉先生身边时，已经来到最阴的亥时。
罗平安看到香炉，他嗅见一股沉香的气味，却认不出这种香料，于是问道。
“你在做什么仪式？郭玉先生？”
“超度亡魂的仪式。”郭玉答道。
罗平安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也没打算立刻离开，在太阳冒出山头以前，谁都不知道这头老龟究竟死没死透，他不好放火烧庙，再者说，这庙宇实在太大了——火光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会引来更多的人和妖魔。
“你学过佛法？要念经么？”罗平安问。
郭玉：“我在宗家学习音律，有超度亡灵的仪式，需要沉香来护持。”
罗平安：“沉香？”
郭玉：“是的。”
罗平安不好直接问，在半狼牛仔裤时期，他能记住六洲绝大部分香料，焱锋和五黑犬两个法相都有副作用，它们会影响罗平安的心境，于是他对香料非常感兴趣。
“我没有闻过这种沉香...”
他也不能直说，毕竟现如今的罗平安，扮演的是一个东南蛮人，是一个游方道士，这些仙人所用的灵宝材料，在凡人市场里价值千金，绝不是凡人能轻易弄到手的东西。
没有等他讲完，郭玉解释道——
“——它是西幽的土产，东土没有这种香。”
这么说着，郭玉先生从须弥芥子里取来一卷布帛，打开布卷就能看见三排三十六种不同的香木香料。
“有活沉、土沉、水沉和蚁虫沉法。”
“也有异鬼尸虫的迷魂香，白木法制造的安神香。药不灵喜欢用烟毒迷香来控制教众，教众也用这些毒药来控制乡民，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找到不少解毒解咒的好香料。”
“西幽盛产沉香，用来安抚亡灵，接引魂魄的香种，是凡俗农夫用倒架法大量养殖的香树，要在很炎热的地方，水汽足够多，湖泊全年不能结冰，水域附近有毒瘴弥漫，那么这种香树长得最快。”
罗平安接着问：“西幽是什么地方？你刚才还说了东土？东土就是九洲三岛么？”
这些词对于武灵真君来说可新鲜了，两大仙盟的藏书馆从没有谈到海洋之外的世界，这两块大陆的总面积相当于地球的亚洲与欧洲，可是盘古星绝不只这么些土地——难道说郭玉先生去过更远的地方么？
先前郭玉还说，罗平安的长相和西幽人类似。
这副肉身是宝萍仙尊捏出来的，容貌特征与半狼本尊大差不差，也就是眉眼颧骨额头轮廓有一些出入，至于五官分布基本都是同一套建模。
地球人和盘古人的外貌特征有很明显的差别，特别是早几年，罗平安在东宇神州侠踪镇里，找不到几个高个儿，全是体态佝偻的小矮子，东宇人是典型的高原红皮圆鼻子。再后来回到中土，周皇朝国都附近的阁老山脉，地方渔民和仙门杂役更像南亚人，皮肤发黄发褐，眉毛稀疏脸颊渗油。
仙门里的仙君仙子都有驻颜术，不食五谷皮肤细腻，但是体格容貌和骨架结构都有出生地种属的特征，像傲霜奶奶的身段和脸面，天人五衰找到她，她就要变回伽蓝禅院地区的黄脸小老太。
地球人的体态对比盘古人，最大的区别是脑袋，平安的头围有五十九，富贵的头围有六十一，俩人脑袋都不小，逛淘宝买帽子得订制。
盘古星人呢？玉衡派的师兄妹们头围都在五十二到五十四左右，脑容量远不如地球人，富贵总管得到佩县的管辖权以后，为乡民做健康审查管理，构建第一批体测档案，西北人的平均头围只有五十一厘米。
体态方面也有很大的出入，兄弟俩的肩颈锁骨和脊柱，胸骨肋骨和腰椎的自然弯度，这些肉眼难以观察的数据与盘古人有更大的出入，换句话说，富贵甚至认为盘古星球的人族，和地球人族完全不在一个种属，是两类截然不同的智慧生命。好比精灵和哥布林——它们常常出现在同一个本子里，但绝不会出现在同一类生物科普栏目材料里。
从脑容量这个硬性数据来看，带点种族歧视的说，陈富贵当初还真没骂错人——
——这些仙尊仙帝仙王仙君，在地球人眼里确实就是没有发育完全，灵智初开的猴子。
说句题外话，哥俩见到脑袋最大的个体，正是陆远泽德仙尊，也不知道是不是七杀星帮了他一把，给他长了多余的脑子。
“西幽？能和我具体聊聊么？时间还早...”罗平安接着问道：“它是另一片大陆？”
郭玉收好纸笔，两臂互抱有些紧张，他做了个防守姿态，面对罗平安的时候，这位元婴修士只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像一个不怎么成熟的小孩子。
眼下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似乎离得近了，空气都开始焦灼，炙热的气浪要从那副血气旺盛的肉身中喷涌出来...
“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从东宇神州离暗绝地往十万大山方向去，还有不少遗落在文明世界以外的蛮人，他们生活在那个地方。”
“找到他们的聚落，再借船出海，用不了多久，走四十四天的水路，就能找到另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东宇神州的仙盟分会，博物馆和藏书阁会记录一部分西幽的风土人情，可是随着天灾循环，总有文献库失守的情况。”
郭玉从须弥芥子里掏出一颗形态奇特的果子。
“喏，这也是西幽的土产。”
罗平安认得这玩意，虽然长相狰狞，但和他印象中的食物差不太多。
“西红柿？西红柿么？这是？”
中原和北原都没有番茄这种作物，陆远在交付粮种时也会说明种子的培育出处，有不少粮食的发源地来自“戈多地“，这个戈多就是西幽的第一个对外贸易港，此前富贵总管闻之色变的仙人掌，也是从戈多传来的。
郭玉手里的西红柿看上去外皮粗糙，长了不少麻点球瘤，没有经过精心选种，应该就是野果。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八年以前带回中原，放在须弥芥子的冰盒里冻着。”郭玉应答道：“我也舍不得吃掉它，原来它叫西红柿么？”
“还有呢？”罗平安接着问道：“西幽还有什么？”
如果郭玉眼里的西幽人长得很像地球人，或许能在这颗星球的另一边，找到更多关于老乡的线索，或许不止有广权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谷神道君只是没能力往大海的另一边探索...
“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郭玉摇了摇头，又开始神游天外：“要细讲的话，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古灵精怪的大高个子，到处都在喷烟雾，他们的船舶在冒烟，有仙舟在冒烟，房子特地留出一条烟道。”
“那里的人们不学功法，也不锻体，凡人大多短命，好像见不到几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或许是灵气稀薄。”
“我见到一些灵根好种，他们叫我炼丹师，而我呢？我要称他们为炼金师大人，他们运转灵能的方法很奇怪，要依靠外物来达成，把灵石镶嵌在材宝上，似乎是造出一个身外丹田。”
“灵石、元精、灵玉是他们储存真元的触媒，至于材宝的形制，大多是经过修饰的棍棒，长杖或短杖，没有这些东西，在那个灵气稀薄的地方，我也难以引气入体，前一阵刚到西幽的时候，有两个旅伴再也不想去那个鬼地方，因为天人五衰实在恐怖。”
“我后来慢慢适应了，没有天魔来害东宇神州，我就经常往西幽跑，他们的占星学和图画技术都很厉害，像这支铅笔...”
郭玉拿出文具，再次显摆着他的库存。
“它是西幽人的作品，它的线条要比东土的毛笔炭笔更精准，用来作图，比灵玉图录更清晰。”
这些事情在罗平安听来，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西幽是这么个地方么？听上去已经进入了工业革命时代，那个地方灵气稀薄，人族反而没有那么过度依赖灵能，这种超能力不能把个体变成霸主级生命，反而促成了文明的朝代更迭自然演化，进一步推动了科学与艺术的发展。
“真是神秘...”
郭玉先生接着说：“你要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当然了，那是在天灾结束以后，天魔霸着东宇神州，对于十万大山的土著来说，是灭顶之灾，如果这些引渡人死了，我很难找到合适的航船——靠神行法飞去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灵气也没有方向感，很快就会困死在海里。”
罗平安摆了摆手：“先不谈那个，郭先生，我对你这个人倒是挺感兴趣的，你讲起话来，似乎...”
郭玉：“似乎有些啰嗦了？”
“呃...不能这么说吧...”罗平安只觉得尴尬。
郭玉并不在意：“语言是情感的延伸，用来传达心意，我不喜欢那些简短的成语，用诗句来比喻对仗，把别人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么？不，我更喜欢读祖先的书。”
罗平安：“祖先？”
“我的祖先就是谷神道君，他从璇玑星来，仙元通鉴的历史是东土文明的发展史，可是它的具体内容越来越简短，看上去变简单，实际上却复杂——本是开宗明义正本清源的灵能说明文献，从我家书的三千三百四十八字，缩减成三百六十五个字。”郭玉摇了摇头，接着说：“仙盟的修书官员讲，这是顺天应法，要保持年历三百六十五天的周期韵脚。可是我觉得，原先能够读懂的地方，后来却读不懂了。”
“解释权在修书官的手上，那么他能决定仙元通鉴谁来看，谁能看懂，本质与谷神道君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喜欢祖先说话的方式，他写过《大俗》，记录了中原乡土围绕着罗森川一带的渔业风貌，万物森罗法就是从这些经历之中，从造林植树修整水土的化神办法里慢慢领悟的。”
“至于《大俗》的内容物么？老祖总是在骂娘，骂起人来也是口直心快，用词粗鄙不堪。后来《大俗》也要通篇汇编，再整改语句，反而变成了谷神道君的文雅遗书，一切都变了味，似乎这这条道途坦荡无阻，好像老祖悟道成神的过程没有半点风雨艰险，费不了多大的劲，既让我感到愤怒，也让我感到惋惜...”
郭玉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把关押谢博丞的颜料瓶拿出来。
“罗平安，刚才我入定调息，再去超度亡灵，心境已经大不一样。”
“贪狼星没有来害我，既然你不想我跟着你，那么我把妖道的鬼魂交给你，就这样...”
“没呢没呢！我觉着你这个人挺好的，不如搭个伴？”罗平安立刻改口。
郭玉颇感意外：“你觉得我这个人很好？”
罗平安：“我说你拖后腿，那是真话。”
“呵...”郭玉尴尬的笑了笑，眼睛鼻子都不动，只动嘴。
罗平安：“后来我仔细琢磨着，我来到土地庙，要去打妖怪，揭了天驰国的招贴，收钱办事嘛。”
郭玉：“又有什么关联？”
“对，就是这个事，就是这个——”罗平安掏出干粮一边吃一边说：“——你不要钱，你也不要这些天魔衍体留下来的材宝，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元婴出窍，就这么飞过来了？是开打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考虑，你要来帮我么？”
说到这里，武寰本来还要狡辩，要说郭玉先生的坏话。
她经过罗平安的提醒，终于认清楚郭玉的本相。这哪儿是什么心智成熟的修行人，这就是一个血气方刚全凭信念办事的年轻人。
“说起来有些惭愧，我没有你那样杰出的观察力，更没有生死瞬间可以扭转颓势的判断力，对于一个画家来说，这种羞耻感就像鞭子，在我心里留下血淋淋的伤口。”郭玉先生郑重其事的说着：“妖魔的力量早就超出了我的预估，如果你执意这么认为，那么在那个紧要关头，我确实是想救下你的小命，我依然认为你是一个先天武士，我更不能坐视不管，就这么看着你不自量力的送死。”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有这种能力，可以击败这头豹龟妖魔，甚至还有余力来照顾我的灵体。”
“你确实说的没错，你是除魔的专家，而我呢？我只是一个四处躲藏，在神鹿山里写生取材的文弱书生，我并不擅长和妖魔拼命。”
罗平安喜笑颜开——
“——那我想的没错！你这家伙有点意思嗷！明明不能打，又菜又爱玩！走吧！走！你给我当向导！我带你去找你妈！”
“可是...”郭玉先生多少猜到了罗平安的真实身份，但他不能明着讲出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依然要说真话？”
“你八代老祖，他也得喊我罗老师。”罗平安戳了戳太阳穴，要郭玉动动脑子，“我见过很多高手，他们都叫我高手。”
“你喊我罗老师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