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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仙儿，两位大仙儿！~饶我一命罢！”
罗平安提起一个小木偶，谢博丞的魂魄关在里面，太阳照见木偶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丝丝黑烟冒出来——
——他刻意用黑纱裁出一片遮光布，给妖道留下了一条苟延残喘的生路，盖住人偶的灵智之窗。
妖道依然在苦苦求饶，罗平安不管不顾，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确信土地神庙里的脏污秽物都受到阳光浇洗，老豹龟的尸体变成脓水，两人再次动身，准备前往神鹿山郊的第一站。
进山以后，高大的林木遮住了太阳，邪气也越来越浓郁。小郭几次三番邀请罗平安一起腾空飞行，可是这个脾气古怪的“凡人”依然坚持徒步登山。
有小刀会的简易水银气压计来核算海拔高度，离开海东村地界以后，爬上长庚峰的第一个山头，再往鹉女峰走四十里山路，便是东宇高原两千一百米的海拔，高山地带的植被越来越稀疏，除了山沟深涧里看得到一些绿油油的草木，山头的迎风怪石偶尔能见到霜。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受黑潮邪气遮盖的大地好像看不到尽头，极少有飞鸟爬过山峦，它们既找不到吃的，也没有热风来帮忙爬升高度，生活在神鹿山边缘的种群早就跑了个精光。
异鬼的活动变得更频繁，罗平安的行军速度很快，前半程大多是在树梢之间飞跑，后半程要爬上更陡峭的山石，找不到路了，他就得抓住石头，慢慢爬上一个又一个岩台。偶尔在岩台附近能看见半截入土的虚弱异鬼，这些落单的僵尸基本上都是三毒教丢掉的残次品，编入异鬼队伍里也是浪费邪教徒的神念，只能损耗招魂铃，却没有多少战斗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罗平安揭开黑纱，捻着谢博丞的脑袋瓜，提起人偶边走边说。
“武灵真君，你打哪儿来？”
谢博丞连连谄媚奉承，又笑又哭的：“大仙儿笑话了！大仙儿笑话了！我哪儿是什么武灵真君...”
罗平安：“那么你是谁呢？”
谢博丞：“小人本来是三毒教荷花会属下一个摇铃人...”
说到这里，妖道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本想着把罗平安拐进山林里，要拿这个先天武士的地肥来炼僵尸，结果半路冒出这么一个绿毛怪胎，害得他只能丢掉肉身化为阴魂。再然后躲去土地神庙里，要借土地神的力量对付这两个可恶的家伙。
结果呢？结果这个罗平安？这个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净使唤些稀奇古怪的巫术，用鹿脂和炮仗把土地神给杀掉了？！
罗平安：“我可不是什么大仙儿，我叫罗平安，重新认识一下？”
“您才是武灵真君呀？您早说呀！”谢博丞委屈巴巴的应和：“哎哟，我这记性，原来您早就说清楚咯，只是小人不敢相信...”
“不不不，你才是，你才是。”罗平安依然要复读一遍来路：“我揭了天驰国的除魔招贴，来海东村看一眼，没想到遇见你这么个武灵真君，也是一段孽缘，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博丞连忙应道：“刘国富！”
“他妈的还撒谎？我把你脑袋拧下来！拿你的灵体当下酒菜！”罗平安的拇指按住了小人偶的肚脐，只要这妖道口不对心，立刻有邪气从嘴巴里冒出来。
谢博丞连忙改口：“谢博丞！谢博丞！”
罗平安：“来海东干什么？”
谢博丞：“搞钱呀！搞钱！”
罗平安笑道：“修行人也缺钱么？要使些花招骗穷人？”
谢博丞：“穷人多好骗呀？伏魔道...”
罗平安：“嗯？”
“哦不！不不不！平安大侠！平安大侠！”谢博丞改了称呼：“罗老师！小人也喊您罗老师罢！可不要害了我！不要害我呀！”
“平阳墟大败以后，在东南各地活动的鬼王殿下都是作鸟兽散，本来三圣教...”
罗平安：“嗯？”
“哦不！本来三毒教，他妈的三毒教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要横征暴敛采办军资，金银珠宝能去仙市兑成灵石，再不济也能找到地方药农换来一些材宝粗料，高人有高人的本领，小人有小人的能耐，大家都是出来捞好处。”谢博丞越说越急，只怕这张嘴吐出来的真话不够真诚：“法坛没有啦，都毁掉啦，伏魔道君杀了魔头，小刀会就来清剿我们这些小鬼。”
“可是小人能束手就擒乖乖等死么？不能吧？没有这个道理呀？”
“小人得想办法活下去，总能找到出路，与大部队走散以后，就惦记着天驰国的招贴，哪里有妖魔，哪里就有三毒教呀！小刀会管不到的地方，那才是好地方...”
“我能去欺负有钱人么？土皇帝家里也有保家仙，出得起那个钱请修士护命，我这个小小筑基，王公贵族是瞧也不起，好像一坨臭狗屎，只能诓骗百姓咯...”
“要是能搞到足够多的钱，回到东宇神州找到分会，要堂主香主行个方便，我这道途还有出路，不至于困死在东南呀...”
海东村前前后后来了七个武灵真君，大多都是三毒教的余孽，他们扛着太乙玄门的黑白旗，反过来坑害乡里，手段狠毒毫无人性。只为了征收足够的钱财，把这些俗物变成回归三毒教的敲门砖，不至于被更强的邪教干部当肉耗材一锅炖了。
荷花会早就覆灭，好比军队的部曲消失，这些流亡各地的邪教阴兵变成了逃兵，要活着回去继续练天福奇功，谢博丞必须带回一份礼物，否则按照三毒教那个以人为本的修炼办法，谢博丞必死无疑。
“小九是你什么人？”罗平安接着问道。
谢博丞：“是我的养子...”
罗平安：“不要避重就轻。”
谢博丞：“那是白水县的一个奴隶，有灵根，我就买下他，要他做帮手。”
罗平安：“晓倩姑娘呢？”
谢博丞：“一个而已，要她披上神袍去伺候地主豪绅...”
“他妈的...”罗平安骂骂咧咧。
谢博丞都快哭出来，依然要好声好气的解释——
“——老百姓可喜欢这个！脱不了奴籍，别说娶亲成家，三五年见不到一个婆娘，圈里的母羊都是娇俏身段。”
“那地主老爷或许知道是假的，要给买三五套像模像样的假法衣，再让这些仙子仙姑来伺候，我可不得找个由头来捞钱么？原来她叫晓倩？这贱也是好命，竟然有罗老师来救她...”
罗平安冲着玩偶浇下一瓶洗灵水。
“接着说，渴了就喝几口。”
除邪祓魔的万用药液泼在玩偶天灵盖上，本来想给这鬼魂喂点吃食，结果谢博丞变得更痛苦，惨叫声也越来越响亮。
“别别别别别！别呀！我的祖宗！”
“我是妖道！修妖法练魔功！哪儿能用这玩意来浇我？它比黑狗血还厉害！”
“哎哟！哎哟哟哟！”
罗平安甩干净人偶身上的药液，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山峦连绵起伏，四周环境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妖道的哀嚎，头顶传来郭玉先生神行破风的啸响，还有极远方时不时亮起一些红彤彤的微弱光芒，那是异鬼僵尸的眼珠，它们跟着这片苍茫大地发出古怪的低吼。
“要烟花巷里的娼妇卖出好价钱，都得包装的呀...”
谢博丞讲起三毒教的生意经，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我来到海东，本想着借太乙玄门真武伏魔道君正神之威名，卖一个健康喜乐，卖一个岁岁平安，可是穷人么，或许连买命钱都交不起了，不就只能另辟蹊径？”
“至于晓倩这个，在白水县唱曲能挣到几个铜子儿？要她披上一身轻纱，与海东的乡贤念几句糊涂经，倒有富家子弟排着队来交钱，要沾沾她的仙气。”
“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呀，身不由己呀...”
武寰变得异常暴躁——
“——听他说这些干甚么？他该死！”
罗平安：“稍安勿躁，把这条小鬼带在身边，我有用。”
再来盘问谢博丞，三毒教在东南地区的各处法坛信息，留守神鹿山的天魔军团的基本情况，大多问了个清清楚楚。
越过鹉女峰，来到神鹿山脉极深处，便是东宇神州界碑关卡所在，海拔猛增一千二百米，地势愈发陡峭，过了回雁关就是阳明堡。
复杂的峡谷地形之中，有许多天然岩洞，本来是天兵驻守的两洲要道，在黄龙洞地区失守以后，三毒教顺理成章占了戍边防区，变成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外来修士想要通过这里，必须征服神鹿山高海拔的稀薄灵气环境，再想飞越阳明堡防线，总有妖鸟侦查，有飞天尸煞拦路。
目的地近在咫尺，罗平安收起人偶，不急着过关进谷，隔着两条山泉远眺，他突然发现，周边还有人族活动。
小郭落到罗平安身边，天魔军团的边防要害就在眼前，他变得紧张起来。
“罗老师，为何不走了？”
罗平安：“我看到关外有人族村庄。”
郭玉：“我也常常伪装成樵夫，去村落里取材。这些村民都是关外人，为天魔军团工作。”
罗平安：“妖魔控制了人族城市，竟然还需要这些劳力？”
“三毒教能掌控的异鬼队伍总是有限的，招魂幡再怎么多，也没有更多的邪教徒来操纵法器。”郭玉接着解释道：“失去控制的异鬼活不了多久，它们要同类相食，浪费人肉地肥，失智失控跑得无影无踪，说不定一头撞进阳光里，妖魔眼中的好材料就这样浪费了。”
“所以...”罗平安眉头紧皱，“魔鬼依然要把人族圈养起来，把这些村镇当成鬼兵的生产地，只要摇铃人不死，僵尸队伍就有源源不断的生灵填进来...”
郭玉：“确实如此。”
为了节省管理成本，健健康康的凡人要比异鬼更听话，如果没有高价值目标，没有鬼王一类的天魔血亲来指挥操纵异鬼军队，那么各个地方的管理者，依然要遵循人族社会那一套规矩，勉强维持着地区人口，不至于让人族死得太快，这些人肉就是天魔军团源源不断的生力军，也是鬼王殿下重整旗鼓集结部队的买活机会。
鬼王们撤回东宇神洲，放弃了东南地区，哪怕把它们的部下全都杀掉，成建制的消灭异鬼兵团，可是用不了一年，或许只要半年，它们就能恢复元气。
阳明堡周边的村镇还有人族进行着生产活动，自然有渗透潜入的机会，比起直接闯关，从外部慢慢往核心区域渗透要更稳妥。
罗平安：“你没有入关？”
郭玉：“可以绕开这座峡谷，可是也走不远，我飞得不够快不够高，一旦有飞天尸煞在高地盯梢，三毒教的干部会把这个消息传回去，有血丹妖兽来驱赶，多试几回也是险象环生，后来就有化神大魔镇守边关。”
罗平安没有多说什么——
“——跟我来吧。”
......
......
回雁关的西乡地有一条母亲河，叫小沧龙。
它的名字和佩县的取水溪流很像，源流也类似，铁匠铺外面的小蟠龙本来是乾龙灵兽的近亲，是一条赤蟒化形失败，身死道消以后沉尸王母江，据地方乡民传言，赤蟒变成了王母江的支流，河水是淬铁炼钢的好材宝。
西乡地方的小沧龙就不一样了，它的土地神目前还是活蹦乱跳，早就投了天魔军团。
西乡口的蜜饯铺子，宗族祠堂里还要举办祭祀仪式，族长出来讲话，有两位三圣教的侍童在香堂主持仪式，摇起阿娇鬼佛母吊牌，从灵签筒里取来血祭品的名字。
在场拜佛观礼的乡里乡亲有五十来个，都是地方望族，掌管粮油布匹生意的富庶人家，等到灵签落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唯独一户人家脸色铁青。
“马老汉！轮到你了！轮到你了！”
“沧龙菩萨要你家女儿侍奉哩！你有福啦！”
“嘿嘿嘿！我没中签！我没有中签呀！”
抽签结果来看，这一户马姓人家，要选出合适的血祭品，送上渡船运去小沧龙河谷深处，西乡地方的神灵需要人肉。
老马没有说什么，这一切都是天注定，毕竟半个月以前，陈家也有孩子上了船，再早些时候，步家也送去两个女儿，似乎一个孩子不够妖怪填肚子，只怕神仙饿着，要跑到乡里来害人。
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一旦沧龙菩萨不高兴，西乡的母亲河就要发怒，本来没有多少阳光，送往关内的粮食物产少了，三圣教的大仙就要带走更多的人牲，到时候也是得不偿失，舍不得血祭品，他们没有多少活路了。
马老汉没有多说什么，在街巷找到纸扎铺，采办好花冠锦衣，再来一件寿袍，给小女儿打扮打扮，要体体面面送到神灵面前。
临了走回大院门前，也没有家丁来迎他，门楼里见不到灯火，想到几年前的繁盛光景，他也是门外有腊肉，门里有好狗的富贵老爷，往祖上数三代，是东宇神州黄龙洞皇极城的进士——怎么一眨眼，竟然落得个卖儿卖女的下场。
“所以你还是答应他们了？”
大院里早有一位陌生旅客来搭话，而且是个女人。
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眼睛也是红的，穿着方便行动的硬牛皮衣裤，头巾扎起一个高马尾，脸上全是疤。
马老汉无可奈何，低声应道：“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我早在七天之前就和你说过，乡里要选一个新的血祭品，肯定是你。”女人掏出腰牌来，亮出秦家的金乌族徽：“你不信我？我能帮你的——只要你代我撒个谎，搞来西乡地方的户口，给村官交一笔钱，把我送进关内，一切都好说。”
马老汉可不敢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婆娘——
——靠近回雁关卡的陌生人都要接受审查，特别是这类奇人异士，三圣教的大仙不会放过任何通敌内应，他只怕惹火上身。
这个婆娘自称是秦家军的探路哨兵，是志流国伏波大将军的侄孙女，早些时候打听到西乡士族团体要选血祭品，马老汉已经孤苦无助，正好应了佛母灵签，看来乡亲们早就选中了合适的猎物，在他们眼里，马家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送去喂给沧龙菩萨也是一件美事。
“我再说一遍。”秦家小妹指着大院的窗户，指向矮楼里唯一的灯火：“你要小茹活，那么帮我这个忙，我要做真人说真话，撒不了一点谎，事成以后，我会把你父女俩送回海东，有人来接你们。”
马老汉哪里敢答应，他一个斗升小民，能这么一走了之么？若是再熬几年，天魔败了，在西乡还有些祖产，能慢慢恢复元气。
带着小茹逃走？被抓住就是生不如死，要剥皮拆骨晾在旗楼上，七天七夜才能断气，他的婆娘逃到娘家，还想要娘家人帮忙逃难，就是这么死的...
逃出东宇神洲？到了伽蓝中洲要卖身为奴，中原人看得起他这个高原人么？还有什么好活计可以做？无依无靠没有乡亲照顾，不认得一个人，仙人自然是翻脸不认账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关心凡人的死活？帮过一道忙，能够死里逃生，就是天恩浩荡，至于荣华富贵么？
“喂！”秦家小妹等不及，她心里只有入关的事：“你不答应，等到小茹上了船，我再跟过去，到时候我提着沧龙菩萨的脑袋回来，你不想逃也得逃了。”
“好好好...好...”马老汉连连点头，吓得面无血色。
等到这个古怪的外乡人走远了，老汉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总是不舒服。
三圣教占了回雁关，沧龙菩萨要欺害乡亲，可是这个中原来的仙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呀！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想活，女儿算甚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都压在他一个凡人身上呢？
“爹爹...”门里传出女儿的呼唤，马小茹声音发颤，不敢见人：“爹爹，阿楚姐姐说的是真的么？”
马老汉低声应道：“是的，你被选中了...”
“我不想死呀！要我去喂龙王？这不公平！不是说好了要抽签么？”马小茹哭喊道：“怎可能一下子就轮到我了？爹爹！怎可能呢？阿楚姐姐没有骗我？族长早在七天以前就和街坊说好了？那还抽甚么签子？”
“要不这样...”马老汉突然看开，心里也舒服：“我去告官，就说西乡进了奸细，把这个秦楚楚抓起来，要三圣教的大仙来拿人...”
“可不敢！可不敢...”马小茹突然胆怯，又喊道：“可不能害了她，爹爹，她没有吃我呀...”
过了一阵，倚在院外歇息的罗平安突然醒了，他听到马家小女儿说。
“还是把我送走吧，爹爹...”
“我不要你两难，也不要阿楚姐姐受苦，还是把我送走吧。”
郭玉先生换了一身行头，跟在罗平安身边，他不好停功敛息，只能烧香续命，扮成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罗老师，还有秦家人在附近活动？”
罗平安则是剃了个光头，把夜行衣裁剪成僧袍的形制，取杨木造出三十六颗数珠，头上有月牙铜箍，要郭玉挑起行囊，好像四方云游的妖僧师徒——这在回雁关附近很常见，有不少一心向魔的凡俗人士主动接近三毒教，妄图得到天魔的赐福，从肉体凡胎变成魔鬼爪牙。
“小郭，我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