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之后,洋楼里不再飘出凄凉的《牡丹亭》,取而代之的,是楼下时常响起的钢琴练习声,以及母子间温和的交谈声。
真相大白后,压在顾盛辉心头十多年的巨石轰然碎裂。
他利用休学的空档,精心照料着宋曼云,耐心地陪她说话,帮她梳洗,二人一起整理那荒芜的花园。
宋曼云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精神也时有不稳,但眼睛里有了属于“人”的生气。
她现在能清晰地认出儿子,能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记忆碎片。
那份迟来的母爱,如同枯木逢春,在劫后余生的土壤里,顽强地抽出了新芽。
秦雪莉时常带着双胞胎和笑笑前去探望,送上生活必需品和一些滋补品。
看着表姐一点点好转,顾盛辉眉宇间阴霾渐散,她心中既欣慰。
一日午后,秦雪莉坐在顾家客厅里,听着顾盛辉在隔壁房间磕磕绊绊地弹奏着练习曲,目光落在宋曼云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侧影上。
阳光洒在宋曼云清瘦的脸上,她微微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那姿态,让秦雪莉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宋曼云还未出阁,是天津小有名气的才女闺秀,不仅昆曲唱得婉转动人,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尤其精通西洋乐谱,常常在闺阁聚会上自弹自唱,歌声清越,宛如黄莺出谷。
一个念头在秦雪莉脑中闪过!
“表姐,”秦雪莉走到宋曼云身边,“你还记得以前唱的歌吗?那些昆曲,还有洋人的歌?”
宋曼云缓缓睁开眼,似乎在努力回忆。
秦雪莉继续道:“笑笑她特别喜欢唱歌,调子准得很。家里正想给她请位声乐开蒙的老师呢。”
“表姐,你如果愿意,等身体好些后能不能过来督军府教笑笑唱歌。就像你以前教我唱《踏莎行》那样。”
“教...笑笑?”宋曼云下意识地转向门口。
她混沌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笑笑那纯净温暖的笑容和软糯的声音。
宋曼云握了握秦雪莉的手,又点了点头。
秦雪莉心中大定,回府后立刻与沈慕贤商议。
沈慕贤且深知妻子对表姐的情谊,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笑笑的开蒙老师非同小可,最终还需沈鸿烈拍板。
沈鸿烈正在书房挥毫泼墨,听秦雪莉小心翼翼地说明来意,提及宋曼云的身世遭遇以及她曾有的音乐才华,尤其强调了她识得西洋乐谱的罕见能力。
老督军放下毛笔,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拧起。
“宋家那丫头...我自然记得。当年在天津租界听过她唱《游园》,确有一把好嗓子。”
“只是她如今这境况,能担得起教导笑笑的重任?莫要惊吓了孩子。”
“父亲放心,”秦雪莉连忙道:“表姐恢复得很好,如今己能认人,也记得些往事。儿媳亲自带她来,请父亲当面考校一番,再做定夺可好?若有不妥,儿媳绝不敢提。”
沈鸿烈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也罢。明日午后,带她到花厅。”
翌日午后,督军府花厅。
宋曼云在顾盛辉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旗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面色依旧苍白,身形瘦削,但眼神己不复往日的涣散。
“晚辈宋曼云,拜见老督军,二爷,二夫人。” 宋曼云的声音有些虚弱沙哑,但行礼的姿态依稀可见当年的闺秀风范。
沈鸿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宋家丫头,不必多礼。雪莉说,你通晓音律,尤擅西洋乐谱?”
“回老督军,”宋曼云微微垂首,“幼时曾随家慈学过几年钢琴与声乐,略识得五线谱。昆曲也是家父延请名师所授。”
提及过往,她眼中掠过一丝痛楚。
“嗯。”沈鸿烈不置可否,指了指花厅一角的立式钢琴,“既如此,便试试吧。随意弹唱一曲便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宋曼云身上。
顾盛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秦雪莉也捏紧了手帕。
宋曼云深吸一口气,走到钢琴前坐下。
她伸出枯瘦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琴键。
那触感,陌生又熟悉,她闭上眼,似乎在努力回想,指尖微微颤抖。
沉睡在肌肉深处的记忆被慢慢唤醒。
片刻后,宋曼云的手指轻轻落下。
一串音准无误的音符流淌出来。
是巴赫一首简单的《小步舞曲》。
弹了几个小节,她停了下来,应该是有些气力不济。
众人都忐忑地看向主位的老督军。
沈鸿烈沉默着,手指在红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脸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曲子唱段呢?可还记得?”
宋曼云定了定神,站起身,对着老督军的方向,敛衽一礼。
她清了清嗓子,尝试着开口。
声音起初干涩微弱,她努力调整着气息,凭着残存的记忆,唱起一首德国民谣。
“Sah ein Knab' ein R?slein stehn, R?slein auf der Heiden...”(男孩看见野玫瑰,荒野上的玫瑰。。。)
歌声如同冰封的溪流在春日暖阳下解冻、流淌。
不再有少女时的清亮高亢,却多了一份历经沧桑后的沉静。
虽然气息不稳,偶有破音,但那旋律和情感的表达,却异常准确,带着一种首抵人心的力量。
当宋曼云唱到“R?slein, R?slein, R?slein rot”(玫瑰,玫瑰,红玫瑰)时,她的目光正温柔地落在笑笑身上。
而笑笑的大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曼云,小脸上满是专注。
为了回应宋姨,笑笑跟着哼起了旋律。
奶声奶气的童声,竟与宋曼云的歌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和谐的二重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沈鸿烈点了点头,对着秦雪莉道:
“雪莉,你安排吧。都是沾亲带故的旧交,酬劳那方面可不能薄待。”
他顿了顿,又看向宋曼云,“宋丫头,好好教。笑笑这孩子,是个有灵气的。莫要辜负了。”
宋曼云闻言,连忙屈膝行礼:“谢老督军信任!曼云定当竭尽全力!”
“好耶!笑笑要和姨姨学唱歌啦!” 笑笑开心地拍着小手,跑到宋曼云身边,“姨姨唱得好好听!笑笑以后也要这样!”
宋曼云蹲下身,眼里含着泪水,她轻轻握住了笑笑的小手。
“好,笑笑小姐想学什么,宋姨都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