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对方是约翰逊校长推荐来的,方才自己又让他明日过来见老督军,秦雪莉认为这个时候又反悔,对家族的声誉不好。
既然西奶奶能坦荡荡的说出来,那他们二人之间应该也没剩什么暧昧情愫了。
秦雪莉不想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男女之妨损失一个人才,所以依旧将人引荐给了老督军。
第二日午后,沈府书房。
沈鸿烈端坐主位,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
沈慕贤、沈见璋、沈静宜、索菲亚、秦雪莉等人都陪坐在侧。
程碧君和程云霄也安静地坐在角落。
索菲亚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颜色稍深的旗袍,妆容也格外端庄,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当张维钧在陈伯的引领下步入书房时,她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只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张维钧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当扫过索菲亚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惜、了然,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便恢复了从容。
“晚生张维钧,拜见沈老督军,见过各位老爷夫人。”
沈鸿烈目光如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沉声开口,竟是首接抛出一段艰深的《论语》章句,问其释义与其中蕴含的修身治国之道。
张维钧略一沉吟,便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他不仅将章句解释得清晰透彻,更联系古今,阐述其现实意义,见解精辟,言辞雅驯。
索菲亚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阐述着那些曾经共同诵读过的圣贤文章,心头百味杂陈。
接着,沈慕贤用英文问了他几个关于西方历史和礼仪的问题。
张维钧对答如流,发音纯正,措辞得体,显示出深厚的西学功底。
最后,秦雪莉适时地提了一句:“听闻张先生还通晓音律?”
沈鸿烈便指着书房角落一架蒙尘的古琴:“可能抚一曲?”
张维钧也不推辞,净手焚香,端坐琴前。
他指尖轻拨,一曲《平沙落雁》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琴音清越悠远,意境开阔,技法纯熟。
索菲亚听着这琴声,仿佛又回到了姑苏桃花坞的春日,少年临窗抚琴,少女倚门聆听....
她猛地闭上眼,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一曲终了,书房内一片寂静。
笑笑不知何时被琴声吸引,悄悄溜到了书房门口,小脑袋探进来,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抚琴的张维钧。
沈鸿烈看着张维钧,又看看门口探头探脑的笑笑,缓缓道:“琴、棋、书、画,君子雅趣。张先生学问扎实,中西贯通,更难得通晓音律,有古君子之风。教导家中顽童,绰绰有余了。”
“不过用不用你,我说的不算。”老督军微笑着向门口女孩招手。
笑笑立刻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沈鸿烈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问道:“笑笑,你可愿意今后跟随这位先生学习?”
“学习?!先生会像修女妈妈一样给笑笑说故事吗?”笑笑眨巴着眼。
“会说故事,还会像方才那样弹琴给笑笑听。”沈鸿烈笑呵呵的哄着孙女,“你不是喜欢唱歌吗?到时候让先生教你认谱,省的自己在那里瞎琢磨。”
他每天都会经过花园,自然“欣赏”过笑笑和三花的二重奏。
“哇!那笑笑喜欢学习!”笑笑开心的拍着小手,“笑笑要听故事,要唱歌!”
听见这话,张维钧赶紧躬身道:“承蒙沈老督军和笑笑小姐看重,晚生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有了笑笑的拍板,沈府为孩子们聘请西席先生的事情尘埃落定,小书院正式开课在即。
孩子们在临时辟出的花厅书房里,听张维钧讲授国文基础、英文入门和简单的西式礼仪。
每次他授课时,西奶奶索菲亚都会主动避开这里。
张先生学识渊博,讲课深入浅出,态度温和耐心,连最坐不住的承祖也能安静听上一阵子。
笑笑更是对新先生充满了好奇和喜欢,常常出其不意的问些童言童语的问题,引得张先生莞尔。
程云霄意外的喜欢学洋文,不过他的姑姑程碧君在课堂上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那日在“白玫瑰”咖啡馆,那个名叫郑贤人的年轻学生,他忧郁而斯文的面容,以及他诉说困境时真诚恳切的语气,总是不经意间浮现在程碧君的脑海。
郑贤人留下的那张写着地址和“盼再叙”的纸条,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一本诗集里。
她从未想过真的去赴约,那太过惊世骇俗,但她也舍不得毁掉纸条....
这天下午,程碧君应邀去秦雪莉房中喝下午茶。
秦雪莉正忙着核对晚宴宾客名单和菜单,书案上堆满了文件。
程碧君乖巧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小口啜着茶。
“碧君啊,”秦雪莉揉着眉心,略带疲惫地说,“晚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千头万绪。单是能胜任翻译和引导贵宾的侍应生就不好找,既要懂洋文,又要懂规矩,还得机灵可靠.....”
程碧君柔声应道:“二夫人辛苦了,碧君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有这份心就好。”秦雪莉笑了笑,随手拿起桌角一摞被淘汰的应聘信件,准备让丫鬟收走处理掉,“唉,之前给孩子们请先生,也收到不少自荐信,可惜良莠不齐。”
就在秦雪莉拿起那叠信件时,一张信纸飘然滑落,恰好掉在程碧君脚边。
程碧君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当目光触及信纸上那清秀工整的字迹时,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字迹.....太熟悉了!正是那张她看了千百遍的纸条上的笔迹!
程碧君的指尖微微发颤,迅速扫过信纸内容。
果然是郑贤人的自荐信!
信中他诚恳地介绍了自己的学业背景、精通中英文的能力,以及迫切希望获得一份家教工作以维持学业的愿望。
秦雪莉见程碧君拿着信纸发愣,随口问道:“怎么了碧君?认识?”
程碧君回过神,脸颊微热,强自镇定地将信纸递还给秦雪莉:“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字写得真好,颇有风骨。”
她顿了顿,看着秦雪莉略带倦意的面容,想到她刚才提到的晚宴缺人手,又想到郑贤人信中所述的经济困境和那份求学的热忱,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她鼓起勇气,声音比平时略高了一些:“二夫人,这位郑贤人先生,碧君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哦?”秦雪莉有些意外,接过信纸重新看了看,“你认识他?”
“是的。”程碧君心跳如擂鼓,努力组织着语言,“那日我和云霄在咖啡馆,偶然遇到这位郑先生。他当时确实在咖啡馆做侍应生,后来.....后来好像因为老板亲戚顶替被辞退了。他言谈举止斯文有礼,英文说得也极好,像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听他言谈间,家境似乎颇为清寒,一心向学,很是不易.....”
秦雪莉听着,若有所思地再次审视着那封自荐信。
之前淘汰他,主要是觉得他年纪太轻,教导沈家这几个身份贵重又性格各异的孩子恐怕压不住场。
但若论学识和语言能力,信中所述倒是不差,圣约翰的背景也过硬。
“二夫人,”程碧君见秦雪莉沉吟,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您刚才不是说晚宴上正缺懂洋文又懂规矩的帮手吗?这位郑先生既是名校学生,英文流利,又在咖啡馆做过事,想必待人接物、端茶递水这些基本的礼仪也是会的?让他临时充当晚宴的翻译和侍者,或许能解燃眉之急?既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算帮衬寒门学子了。”
说完,她又紧张地看着秦雪莉,生怕自己的提议太过唐突。
秦雪莉权衡片刻,拿起笔,在郑贤人的应聘信上批注了几行字。
“陈伯!”她唤来管家,“去查查这个郑贤人的底细,着重看他在圣约翰的学业情况和平日风评。若没什么问题,就通知他,府里的慈善晚宴需要临时侍应兼翻译,问他是否愿意来做几天工,待遇从优。记住,只说是晚宴临时工,与府中少爷小姐们的西席无关。”
“是,二夫人。”陈伯恭敬地接过信纸退下。
程碧君见事情成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雀跃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谢谢二夫人体恤。”
秦雪莉笑着拍拍她的手:“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你心善是好事,不过以后识人也要多留个心眼。”
她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
程碧君乖巧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