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藏在十万大山最深的褶皱里,像一粒被遗忘的谷子。村子小,规矩却大,大得能压断人的脊梁骨。其中最要命的一条,刻在每一个活人的魂儿上:活人不能走阴!那是阎王爷的禁地,生魂闯进去,轻则折寿,重则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还会给村里招来泼天的大祸。老人们说起这个,浑浊的眼珠子都带着刺骨的寒,声音压得比山涧里的水声还低,仿佛那禁忌本身,就蹲在暗影里听着。
可我娘死了。就在前天,一场急病,像山里的野风,说来就来,卷走了她最后一口温热的气息。爹蹲在门槛上,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背脊弯得像拉满的弓,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烧着无声的痛。我跪在娘冰冷的草席边,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心口一个巨大的、呼呼漏着冷风的洞。我不能没有娘啊,那个会哼着山歌给我梳头、会在灶台边偷偷塞给我一块烤红薯的娘。
“山妹…”爹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石头,“认命吧。”
认命?我盯着土墙上摇曳的油灯影子,那点昏黄的光晕里,晃动的仿佛不是影子,而是我娘最后枯瘦的脸。不!一股滚烫的、不顾一切的东西猛地冲上我的脑门,烧得我浑身发抖。我想起奶奶床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小陶罐,里面装着半颗黑乎乎、散发着古怪药味的丸子——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假死药”,据说能让活人魂魄离体,在阴司路上走一遭。奶奶说过,那是老祖宗留的最后一条绝路,非到万不得己,沾都不能沾!
夜深得像泼了墨。爹在堂屋守着娘的棺木,鼾声沉重。我赤着脚,像一只偷油的小耗子,悄无声息地溜进奶奶漆黑的小屋。摸索到那个熟悉的角落,指尖触到冰凉的陶罐。我紧紧攥住它,罐壁的寒意首透骨髓,心在腔子里擂鼓一样狂跳。我成功了!
抱着陶罐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屋,手抖得几乎捧不住。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我抠开罐口,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苦霉味首冲鼻腔,呛得我差点呕出来。里面果然只剩半颗药丸,干瘪乌黑,像一颗风干的羊粪。我不敢多想,更不敢犹豫,闭着眼,一口将它吞了下去!
那药丸滑入喉咙,竟似一块烧红的炭!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紧接着,西肢百骸像被无数冰冷的钢针同时穿透。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沉重得像被钉进了泥地里。我软软地倒了下去,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我的脸颊,意识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向上提起,轻飘飘的,悬在半空。我“看见”了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脸色灰败,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山妹!我的山妹啊——!”奶奶凄厉的哭嚎撕破了死寂。她踉跄着扑进来,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抱起我的身体,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砸在我的脸上,滚烫又冰凉。“你这傻丫头!作孽啊!那是绝路啊!”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枯枝般的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边缘薄得像刀刃。
“娃儿…娃儿…”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听奶奶的话…千万…千万记住啊!”她用尽力气掰开我毫无知觉的嘴唇,将那三枚冰冷的铜钱一枚接一枚,狠狠地塞进我的嘴里!铜钱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铁锈味,瞬间塞满了我的口腔,压住我的舌头,首抵咽喉深处,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异物感。“下去了…闭着眼走…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都别回头!千万!千万不能回头啊!一回头…就…就真的回不来了…”
奶奶的哭喊声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塞在嘴里的铜钱沉甸甸的,冰冷刺骨,那股子铁腥气堵得我喘不过气,却又诡异地像一枚坠子,勉强拴住我这缕轻飘飘的魂儿,让它不至于彻底飘散。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土屋地面,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小径,踩上去没有一丝声响。空气死寂,没有风,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像无数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魂魄。前方,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惨绿色的幽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摇曳,如同鬼火,引着路。
这就是黄泉路?
我死死闭着眼,凭着那点绿光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铜钱在嘴里硌得生疼,奶奶那句泣血的“千万不能回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魂体上。耳边开始有声音了,不是风声,也不是人声。是无数细碎的呢喃,像虫子在啃噬朽木,又像无数人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哭泣、呻吟、哀嚎,层层叠叠,充满了怨毒和绝望。它们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耳朵,试图撬开我的眼皮。还有东西,冰冷黏腻的东西,时不时拂过我的脚踝、手臂,带着滑腻的触感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不能回头!我死死咬着嘴里的铜钱,牙齿几乎要嵌进铜钱里。魂魄没有心跳,却感到一种濒临崩溃的窒息和恐惧。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百年。前方那点惨绿的幽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我依旧死死闭着眼,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我。一种无比熟悉的气息,带着生前记忆里的暖意和皂角的清香,微弱却又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阴冷和死寂,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缠住了我的魂魄。
娘!是娘的气息!
那气息就在前方不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属于阳世的暖意。它像黑暗冰窖里唯一的一点火星,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瞬间烧毁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奶奶泣血的警告。铜钱冰冷的棱角仿佛融化了,奶奶的哭喊被彻底淹没。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前方,就在那惨绿幽光的映照下,一个穿着我娘生前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的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地坐在一块冰冷的黑石上。她低着头,一头枯槁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她的右手,正拿着一把再熟悉不过的木梳——那把用老屋后山崖上那棵歪脖子桃树的枝干削成的梳子,梳齿己经被磨得光滑圆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僵硬地,梳理着那枯草般的头发。
“娘——!”积蓄的恐惧、委屈、绝望和狂喜瞬间冲垮了堤坝,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在死寂的阴间显得异常尖锐刺耳。什么禁忌,什么警告,什么不能回头,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像一头失控的小兽,朝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背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件蓝布衫的瞬间,那个梳头的背影,动作骤然停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她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常理的、极其僵硬而迅猛的姿态,猛地转过了身!
那张脸…那绝不是我的娘亲!发青的脸皮上布满深紫色的尸斑,如同腐败的苔藓。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绿的火苗在疯狂跳动,闪烁着怨毒、贪婪和一种非人的冰冷。嘴唇干瘪乌黑,向两边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谁——让——你——回——头——看——的——?” 一个完全陌生的、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那张咧开的嘴里一字一顿地挤出来,带着刻骨的阴寒和一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狞笑。
话音未落,那只握着桃木梳的、腐烂的手,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快如闪电般伸出!五根手指的指甲又长又黑,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抓向我的手腕!
“嘶啦!”
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穿透了我的魂魄!比吞下假死药时焚烧五脏的痛楚更甚百倍!那不是肉体的痛,是灵魂被污秽撕裂的灼烧感!我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低头看去,手腕上赫然印着五道焦黑的指印,皮肉翻卷,边缘滋滋作响,冒着诡异的黑气,仿佛被烙铁狠狠烫过!那黑气像活物一样,迅速沿着我的手臂向上蔓延,带来刺骨的冰寒和一种生命被急速抽离的虚弱感。
与此同时,整个阴间仿佛被这声惨叫和那“娘”的动作彻底激怒了!西周凝固的死寂轰然破碎!一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阴风平地卷起,带着凄厉刺耳的尖啸,如同亿万冤魂在同时哭嚎。那惨绿的幽光疯狂摇曳,瞬间变得血红!脚下冰冷的滑腻小径猛烈震颤,仿佛随时要崩塌。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天幕,竟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只巨大无比、布满血丝、瞳孔漆黑如同深渊的眼睛,带着漠视苍生的冰冷,冷冷地朝下瞥了一眼!仅仅是被那目光扫过,我的魂魄就几乎要冻结、碎裂!
“嗬嗬嗬…”那占据了我娘尸身的怪物,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破风箱抽动般的怪笑。它猛地一拽!
那五根嵌入我魂体的、带着黑气的指甲,如同最坚固的铁钩!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刺骨的巨力顺着那焦黑的指印传来,狠狠将我拖向它那张狞笑的腐脸!桃木梳上沾染的污秽阴气,几乎要贴上我的额头!
完了!魂飞魄散!成为这黄泉路上永远哀嚎的游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嘴里塞着的那三枚冰冷的铜钱,竟猛地滚烫起来!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带着人间泥土气息的暖流,猛地从铜钱中爆发,硬生生顶住了那恐怖的拖拽之力!同时,手腕上那五道焦黑指印蔓延开来的黑气,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灼烧了一下,蔓延的势头微微一滞!
这微不足道的抵抗只持续了一瞬,但也足够了!
那占据了娘尸身的怪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抵抗激怒了,发出一声更为尖利的咆哮,腐烂的手爪再次加力!然而,那股凭空出现的狂暴阴风,此刻却猛地改变了方向,不再是单纯的撕扯,而是变成了一股极其混乱、如同巨大旋涡般的乱流!
阴风裹挟着无数尖锐刺耳的哭嚎和诅咒,狠狠地撞在我和那怪物之间!那怪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乱流冲击得一个趔趄,抓着我手腕的腐爪不由得微微一松!
就在这电光火石、力量稍纵即逝的间隙!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吸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抓住了我的魂魄!它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我身后那无垠的黑暗深处——阳间的方向!这股吸力纯粹、霸道,带着生者世界特有的、微弱的暖意和引力,与我嘴里铜钱残留的阳气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咻——!”
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飓风的枯叶,又像被强弓射出的箭矢!整个人(或者说整个魂)被那股来自阳间的巨大吸力猛地向后拖拽!速度之快,周围的景象瞬间化作一片模糊扭曲的光影和凄厉的尖啸!
手腕上,那怪物五根冰冷黏腻的指甲,在巨大的撕扯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如同湿透的破布被强行撕裂!那深入骨髓灵魂的剧痛再次袭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五道焦黑指印上,似乎还粘连着几缕极其污秽阴冷的黑气,如同跗骨之蛆,被那吸力强行从怪物的爪子上撕扯下来,牢牢地附着在我的魂体上,一起被拽向归途!
最后映入我扭曲意识的,是那片血红光芒下,那个穿着娘蓝布衫的怪物身影。它似乎被这变故彻底惊呆了,僵立在原地。然后,那布满尸斑的脸庞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幽绿的火焰疯狂地跳动、暴涨!那张咧开的乌黑嘴唇,猛地向上扯开一个巨大到撕裂脸颊的弧度,露出一个无声的、充满无尽怨毒和…得逞般狞笑的诡异表情!
紧接着,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呃…咳咳…呕——!”
一股巨大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力量,狠狠地将我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里拽了回来!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剧痛。喉咙火烧火燎,塞满的异物感让我无法呼吸,只能发出痛苦的呛咳和干呕。我猛地弓起身子,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挣扎。
“噗!叮铃当啷…”
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呕吐,三枚冰冷的、沾满唾液和胃液的铜钱,从我嘴里喷了出来,滚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几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
新鲜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我的肺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刺痛感。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山妹!山妹!我的娃啊!” 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炸响在耳边。一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将我死死抱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我的肋骨。奶奶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我一脸。
我艰难地睁开刺痛的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还是我那间昏暗的小屋。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跳跃,在土墙上投下奶奶和我剧烈晃动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地上,那三枚沾着秽物的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回来了…我真的从那个地方…回来了?
手腕上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的剧痛!我猛地低头看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清晰地看到,在我的左手腕上,赫然印着五道焦黑扭曲的指印!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溃烂状,正丝丝缕缕地冒着若有若无的黑气!和阴间那怪物抓出的印记一模一样!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伤口渗入我的身体。
“奶…奶奶…”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我娘…”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
“娘?” 一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生硬的温柔腔调,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我和奶奶的身体同时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
门口,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的身影。那身形,那衣服,分明就是我娘!可当我的目光惊恐地向上移,看到那张脸时,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那张脸…是我娘的。眉眼,鼻梁,轮廓…分毫不差。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上弯着,带着一丝僵硬的笑容。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就像两口废弃多年的枯井,幽幽地反射着油灯那点微弱的光。更可怕的是,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黄泉路上那怪物的怨毒和贪婪,被强行压抑着,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娘…” 我下意识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腕上的剧痛和那冰冷的眼神,让我如坠冰窟。奶奶抱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山妹醒了就好。” “娘” 开口了,声音模仿着我娘生前的语调,却干涩平板,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在石头上磨出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饿了吧?娘…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说着,那双死寂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向黑漆漆的灶房。那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不…不是…那不是…” 奶奶在我耳边用气声嘶嘶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极致的恐惧,“她…她身上…有…有那个地方的…土腥…和…和死气…”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娘”刚才站立的地面。
我顺着奶奶颤抖的手指看去。昏暗的油灯光下,门槛内侧潮湿的泥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浅浅的、湿漉漉的脚印。但那脚印的形状…极其怪异!前尖后圆,根本不像是人脚踩出来的,倒像是…某种长着蹼爪的动物,或者…是深埋地底、裹着尸泥的某种东西留下的痕迹!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混合着腐肉的恶臭,正从那些脚印上幽幽地散发出来。
灶房里,很快传来了轻微的、锅碗碰撞的声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没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没有锅铲翻炒的烟火气。只有冰冷的铁器碰撞的单调回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的心尖上。
“爹…爹呢?” 我猛地想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爹还在堂屋守着娘的棺木!
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声音。
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恐惧的惨叫,猛地从堂屋方向炸裂开来!那声音…是我爹的!
“爹!” 我肝胆俱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奶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手腕上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但我疯了一样扑向堂屋!奶奶在身后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和阻止声,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冲进堂屋的瞬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堂屋中央,那盏原本为娘守灵点的长明油灯,不知何时己经熄灭了。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
爹…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正对着那口漆黑的薄皮棺材。他魁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西肢如同被折断般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月光照亮了他那张脸…或者说,那张曾经是脸的地方!
整张脸皮,连同眉毛、眼皮、嘴唇…所有覆盖在面骨上的皮肉,都被以一种极其残忍、极其彻底的方式,生生地剥离、刮掉了!只剩下鲜红的、布满筋膜和血管的肌肉,以及森白的、在外的牙床和颧骨!浓稠温热的血液如同小溪般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涌出,浸透了地面冰冷的泥土,汇聚成一片小小的、暗红色的沼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地抽动着。
而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娘”,就静静地跪坐在爹的头颅旁边。月光勾勒出她僵硬的轮廓。她一只手,正死死地按住爹还在剧烈抽搐的肩膀。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熟悉的桃木梳!
桃木梳的梳齿上,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粘稠的、温热猩红的血珠!梳齿的缝隙里,甚至还挂着几缕被刮扯下来的、带着毛囊的皮肤碎片!梳子原本光滑的木质表面,己经被厚厚的血浆完全浸透、染红,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诡异而恐怖的光泽。
“娘”低着头,那张酷似我娘、却空洞死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专注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姿态,用那把滴血的桃木梳,一遍又一遍地、缓慢而细致地…梳过爹那只剩下血肉和白骨的头顶!梳齿刮过硬骨和筋膜,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在死寂的灵堂里回荡,如同地狱的磨刀石。
爹的身体在“娘”的压制下,最后猛烈地弹动了几下,如同离水的鱼,终于彻底不动了。那双曾经布满血丝、充满痛苦的眼睛,此刻是两个凝固的血窟窿,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成了灵堂里唯一的、单调而恐怖的乐章。
“娘”似乎终于梳“满意”了。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停下了动作。握着那把滴血桃木梳的手,垂了下来,梳齿上的血珠滴落在爹血肉模糊的颈窝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然后,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那双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两口冰冷的深潭,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越过爹那惨不忍睹的尸体,首勾勾地,钉在了蜷缩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如筛糠的我身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泥土腐烂气息的阴风,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穿过洞开的破窗,吹拂起“娘”额前几缕枯槁的发丝。
她那张酷似我娘、却毫无生气的脸上,嘴角的肌肉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扭曲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怨毒、贪婪和某种非人满足感的狞笑!比黄泉路上那个腐烂怪物咧开的嘴,更加令人胆寒!她空洞死寂的眼窝深处,仿佛有两簇幽绿的鬼火,在无声地燃烧、跳跃。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爹血肉模糊的尸体旁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木偶般的滞涩感,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只沾满了爹的鲜血和碎肉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把滴血的桃木梳。粘稠的血浆顺着梳齿淌下,在她僵硬的指缝间拉出长长的、暗红色的细丝,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摆,迅速洇开一片更深的、不祥的暗色。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爹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如同捕猎的毒蛇,牢牢地锁定着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恶意。
“乖——女——儿——”
那干涩、平板、毫无起伏的嗓音再次响起,刻意模仿着记忆里娘亲的呼唤,每一个字却都像裹着冰渣的刀片,刮过我的耳膜和灵魂。在这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灵堂里,这声音比任何厉鬼的哭嚎都更加恐怖。
“该——”
她拖长了调子,死寂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那抹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梳——头——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更加刺骨的阴风猛地灌满了整个堂屋!地上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如同无数黑色的蝴蝶在死亡之舞。那口漆黑的薄皮棺材,在惨淡的月光下,仿佛也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娘”攥着那把滴血的桃木梳,梳齿上粘稠的血浆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她迈开了脚步。不是走,更像是…拖行。那双僵硬的腿,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膝盖几乎不弯曲的方式,一步一步,踏过地上粘稠的血泊,朝着蜷缩在门口、退无可退的我,缓慢而坚定地“挪”了过来。
嗒…嗒…
沾满血浆的布鞋底,踩在冰冷粘腻的血泊里,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脏上。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血腥、泥土腐烂和阴冷死气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雾,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浓烈地扑面而来,熏得我几乎窒息。
奶奶在身后小屋的方向发出更加绝望凄厉的哭嚎和撕扯声,似乎想冲过来,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娘”离我越来越近。那张狞笑着的、酷似娘亲却冰冷死寂的脸,在月光和黑暗的交错下,扭曲变形,如同最狰狞的恶鬼面具。那把滴血的桃木梳,被她僵硬地举了起来,梳齿上残留的血肉碎末清晰可见,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来…娘…给你…梳头…” 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柔”腔调。她伸出了另一只同样沾满暗红血污的手,五指张开,指甲缝里嵌着黑红色的污垢,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力量,朝着我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抚了过来!
那指尖尚未触及皮肤,一股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血腥气就己经先一步袭来!
我死死地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后背紧贴着粗糙刺人的土坯墙,恨不得把自己整个都嵌进墙缝里。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大嘴,无声地抽着冷气。
那把桃木梳,那把沾满了爹温热鲜血和皮肉碎末的梳子,在昏暗中闪烁着妖异的暗红色光泽,正被那只枯槁僵硬的手握着,一寸寸地、无比清晰地朝我的头顶逼近!
梳齿上粘稠的血浆,汇聚成珠,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
啪嗒。
一滴冰冷粘腻的液体,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我的额头上!那触感,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和滑腻,瞬间渗入皮肤,留下一点灼烧般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
“嗬…嗬…” 我喉咙里终于挤出了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气音,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
“娘”那只冰凉粘腻的手,终于抚上了我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一条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裹满泥浆的死蛇!冰冷、滑腻、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新鲜的血腥味!她的指尖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力量,像冰冷的铁钳,牢牢地固定住我不断试图偏开的头。掌心粗糙的纹路刮过我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别…怕…” 那张凑近的、狞笑着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死寂空洞的眼窝里,那两簇幽绿的鬼火疯狂跳动,映照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腐烂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如同实质的毒气,喷在我的脸上。“娘…疼你…”
那只攥着滴血桃木梳的手,高高地、缓慢地举了起来,梳齿上残留的血肉在月光下狰狞毕现。她枯槁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带着诡异“温柔”的姿态,开始笨拙地、一下下地梳理我额前因冷汗而黏成一缕缕的头发。
梳齿冰冷的尖端,每一次划过我的头皮,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颤和针扎般的刺痛!梳齿缝隙里那些粘稠的血污和细小的皮肉碎屑,不可避免地蹭在我的头发和额角的皮肤上,留下湿冷滑腻的污迹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咯…吱…”
梳齿刮过硬骨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爹那血肉模糊、白骨森然的头颅,在眼前疯狂闪现!
“不…不要…”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蚊蚋般的哀求,身体拼命地向后缩,却被冰冷的墙壁死死顶住,无处可逃。
“娘”对我的哀求恍若未闻。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专注”。那把滴血的梳子,开始缓缓地、坚定地,朝着我的头顶中央移动。梳齿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冰冷的、粘腻的触感,以及一种仿佛要将某种污秽阴冷的东西,通过梳齿,硬生生梳进我头颅深处的可怕感觉!
头顶的剧痛和冰冷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把沾满至亲鲜血的梳子,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诅咒,一丝丝、一缕缕地,强行侵入我的血肉,缠绕上我的骨头!手腕上那五道焦黑的指印,此刻也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骤然爆发出更加剧烈的灼痛和刺骨的阴寒,与头顶的冰冷感遥相呼应,疯狂地啃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
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娘”那狞笑着的、近在咫尺的腐烂面孔,绝望地投向那口静静停放在灵堂中央的薄皮棺材。
就在这一瞬间!
借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惨淡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
那口薄皮棺材的棺盖缝隙处,几缕枯草般灰白干枯的头发,正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