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再独自待在灵堂,面对那口沉默的黑棺。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她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只是在村里走走,寻找任何一丝能解释这诡异状况的线索。村子的布局似乎还残存着童年模糊记忆里的影子,但一切又都笼罩在一种浓重的陌生和腐朽之中。土墙斑驳,道路泥泞,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味。偶尔有村民从低矮的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眼神空洞麻木地瞥她一眼,又迅速地缩回去,像受惊的土拨鼠。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子深处。一座明显比其他建筑高大、也更为破败的古旧建筑出现在眼前。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匾额,勉强能辨认出“程氏宗祠”西个黯淡的金字。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让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纸页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祠堂内部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蒙尘的窗棂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肃穆、却落满厚厚灰尘的祖先牌位。牌位层层叠叠,在幽暗中沉默地凝视着下方,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程晏的目光扫过布满蛛网和灰尘的供桌、香炉,最后落在了供桌侧面一个同样积满灰尘的乌木架子上。架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册线装的厚书,书页泛黄卷曲,显然年代久远。
族谱!
一个念头闪过。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走到架子前。最上面一本的封面用一种深沉的墨色写着“程氏族谱”,字迹遒劲。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封面,拂去厚厚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纸张脆弱,带着浓重的霉味。她翻得很慢,指尖划过那些记载着祖先名讳、生卒、功名的竖排小楷墨字。纸张泛黄,墨迹陈旧。她的手指顺着那些古老的文字向下滑动,寻找着祖父、父亲,以及自己这一支的记录。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翻开的这一页,正好记录着她祖父那一辈的信息。在祖父“程德厚”名字旁边,一行小字清晰地标注着其配偶:“妻,李氏素英”——这正是她祖母的名字。然而,就在这行记载下方,空白的纸页上,赫然多出了一行格格不入的、全新的墨字!
那墨色漆黑、,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光泽,仿佛刚刚写下不久,甚至……尚未干透!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急促、甚至可以说是仓惶的意味:
“癸亥年,献新妇于祠,以安山灵,”
“癸亥年”……程晏脑中飞速运转。祖父祖母成婚是在……六十年代初?那癸亥年……她猛地记起,六十年代第一个癸亥年,是1963年!祖母正是1963年嫁入青萝村程家的!
“献新妇于祠”?“以安上灵”?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程晏全身!这行新鲜的墨迹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献祭?!用新妇?!祠堂?!祖母?!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滚。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她死死盯着那行墨迹,那的黑色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要向她扑来!这绝不是偶然!祖母的死……她棺中诡异的旗袍……这凝固的村庄……和这行刚刚写下的、指向祖母的残酷献祭记录,必然有着恐怖的联系!
程晏死死攥着族谱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掌心的冷汗不断渗出,将泛黄的纸页洇出深色的痕迹。祠堂内凝滞的空气仿佛都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那口沉默的黑棺仿佛仍在身后,棺木里祖母诡异的旗袍,像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噩梦,而此刻族谱上那行新添的字迹,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首插她的心口。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宛如无数细小的幽灵。程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行墨迹,的黑色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蔓延着,要将她吞噬。献祭?用新妇?这与祖母的死、棺中那身不合常理的旗袍、这个时间仿佛凝固的村庄,究竟有着怎样恐怖的联系?
“谁在那里?!”
一个略带警惕、但音色清越的女声突然在寂静的祠堂门口响起。
程晏如同惊弓之鸟,猛地转过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大概二十出头,穿着和其他村民一样的深蓝色土布衣裤,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与村人麻木空洞的眼神不同,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丝探究和惊讶,正看着惊慌失措的程晏。
“我……我是程晏。”程晏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将那本摊开的族谱合上,仿佛要掩盖那可怕的秘密,“我奶奶……昨天过世了……”
年轻女子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露出一丝了然和同情。“哦,你是程家阿婆的孙女?从城里回来的吧?我叫林槐夏。”她自我介绍道,声音温和了些,“我爹是村里的赤脚大夫。”
林槐夏的目光落在程晏扶着供桌的手上。程晏这才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掌外侧被粗糙的供桌边缘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正慢慢渗出血珠,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呀,你手划破了!”林槐夏快步走了进来。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土布小挎包里,利索地掏出一个扁扁的铝盒。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小卷洁白的纱布、一小瓶深棕色的液体(程晏认出那是碘伏)、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棉签、还有一小片程晏只在城里医院见过的防水创可贴!
这配置……干净、专业,与这个时间凝固、物资匮乏的落后山村格格不入!
林槐夏的动作熟练得惊人。她撕开棉签包装,用镊子夹出棉签,蘸取碘伏,动作轻柔却精准地擦拭程晏掌心的伤口。碘伏带来的刺痛让程晏微微蹙眉。林槐夏一边处理,一边低声解释:“伤口有点深,得消好毒,不然在这种潮湿地方容易感染。”她的语气平静自然,仿佛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医疗操作。
“感染?”程晏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异常突兀。记忆中,村里的老人受了伤,不过是抓一把草药敷上,用布条随意包扎,哪会提到“感染”这么现代的词汇。
“嗯,”林槐夏用干净的纱布吸掉多余的碘伏,撕开创可贴的包装,仔细地贴好,“就是细菌侵入伤口引起的炎症反应。这里条件差,更得注意。”她贴好创可贴,抬头看了程晏一眼,眼神清澈,“好了,这两天别碰水。”
细菌?炎症反应?这绝非一个闭塞山村的“赤脚大夫之女”该懂的知识!林槐夏包扎的手法之利落、用品之规范、术语之专业,远超这个凝固在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村落应有的水平!这个发现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那行未干的墨迹!程晏看着手上那枚印着外文字母的防水创可贴,又看看林槐夏那张清秀却透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聪慧和干练的脸庞,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祖母的诡异死亡、自行更换的旗袍、族谱上新鲜的献祭记录、时间停滞的村庄……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掌握着远超时代医疗知识的村医之女!这个叫林槐夏的女子,她是谁?她知道些什么?她会不会是解开这一切恐怖谜团的关键?
“谢谢……”程晏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复杂地落在林槐夏脸上。她有太多的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像是这个诡异村庄里的一个异数,而她出现的时机,又与自己发现族谱上的秘密如此巧合,难道真的只是偶然?
林槐夏收拾好铝盒,放回挎包,对程晏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不客气。你脸色很差,吓坏了吧?村里……有些事是挺怪的。”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本合拢的族谱,又迅速移开,“别想太多,先顾好眼前。守灵……不容易。”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程晏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程晏看着林槐夏,张了张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槐夏,你……真的只是村医的女儿?这些医疗知识,还有这些东西,村里怎么会有?”
林槐夏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轻笑一声,说道:“程晏,你想多了。我爹虽然是赤脚大夫,但也一首在学习新的知识。这些东西,是偶尔有路过的商人带来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换到的。”她的解释看似合理,语气也十分诚恳,但程晏却觉得漏洞百出。
程晏还想追问,祠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惊慌的老妇人冲了进来,嘴里还念叨着:“槐夏,快!你爹出事了!”
林槐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老妇人喘着粗气,说道:“在村西头的老井边,你爹去给人看病,突然就……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林槐夏不再多问,转身就往祠堂外跑去。跑了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对程晏说:“程晏,你……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我……我有点害怕。”
程晏看着林槐夏眼中的恐惧,心中虽然满是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林槐夏,绝对知道些什么!!两人快步穿过狭窄的村巷,向村西头跑去。一路上,村民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们,但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仿佛对这种事早己司空见惯。
当她们赶到老井边时,那里己经围了不少村民。人群中间,林槐夏的父亲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呼吸微弱。程晏注意到,老人的手腕上有一道深色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抓伤的,伤口周围的皮肤己经开始发黑,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林槐夏扑到父亲身边,眼泪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双手,从挎包里拿出那些医疗用品,想要为父亲处理伤口。但她的手却不停地发抖,棉签几次都掉在地上。程晏见状,蹲下身,帮她捡起棉签,说道:“我帮你。”
两人一起为林父处理伤口。程晏一边擦拭伤口,一边仔细观察。她发现,这道伤口绝不是普通的抓伤,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带利爪的生物抓出来的。而且,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仿佛有什么毒素正在向身体里蔓延。
“这伤口……”程晏刚想开口询问,却被林槐夏打断。
林槐夏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别问,先救人!”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焦虑,但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决绝。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袍,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威严。村民们见到他,纷纷让出一条路,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都让开!”老者呵斥道,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走到林父身边,看了一眼伤口,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这是中了邪!”他冷冷地说道,“把他送到祠堂去,按老规矩办!”
林槐夏一听,立刻站起身,挡在父亲身前,大声说道:“不行!我爹这是受伤感染了,不是中邪!送祠堂去,他会死的!”
老者狠狠地瞪了林槐夏一眼,喝道:“黄毛丫头,懂什么!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送祠堂,整个村子都要遭殃!三十年前你娘也是这般执迷不悟......”他的话像一把重锤,林槐夏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比她父亲还要苍白。
村民们听了老者的话,纷纷附和,开始动手要抬林父。林槐夏死死护着父亲,泪流满面。程晏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中邪?老规矩?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而林槐夏又为什么如此抗拒?
周围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渐渐汇集成嗡嗡的声浪。几个壮汉走上前来,粗糙的手掌就要去抬林父。林槐夏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角,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你们不能这样!我学的医书上写过,这是细菌感染,用抗生素就能治好!”
“医书?”老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在青萝村,祖祖辈辈都是靠祠堂驱邪!当年要不是你爹拦着,你娘也不至于......”他的话戛然而止,却在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恐惧。
程晏看着混乱的场面,突然注意到老者的袖口滑落了几分,露出一角暗红色布料。那布料绣着金线缠枝纹,和祖母棺中那件旗袍的边角如出一辙!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正要仔细查看,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不好了!老井又冒黑水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原本还在拉扯的村民们脸色骤变,纷纷松开手向后退去。老者的脸色也变得难看,对着地上的林父啐了一口:“晦气!”说罢转身就走,暗红色的长袍消失在夜色中。